加载中…
个人资料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
  • 博客访问:
  • 关注人气: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菩萨的香火》

(2017-06-09 19:30:51)
标签:

刘星元

菩萨的香火

接生婆

黑猫

草头香

分类: 我的散文
 《菩萨的香火》
  文/刘星元
  (一)
  黄泥巴糊成的墙壁上,留下一个四四方方的橱洞,橱洞里安放着一尊一尺把高的白瓷菩萨。菩萨站在莲花座上,莲花是白的,菩萨是白的,菩萨怀里的婴儿也是白的。菩萨双眼微闭,似乎是在躲避人间的香火。
  菩萨的座下,香火在燃。一支纤细的佛香已经燃了一半,未燃的部分托举着已经燃过的部分,看起来摇摇欲坠。它在等风卸下自己的疲惫,而风却始终未来。没有风,那些从香木中抽身而出的烟,就在这一方斗室里游走,它们一会儿流到地面,一会儿爬上梁头,偶尔也会在菩萨面前稍留片刻。
  菩萨的对面,跪着我的祖母,跪着我们这个小地方最后一位接生婆。
  祖母的嘴里念念有词,随着念词,她将自己的额头一次次触向地面。她的面孔上,有时充盈着愉悦,有时笼罩着悲伤。愉悦和悲伤存在的方式都是一层层的,似乎那愉悦源源不断,似乎那悲伤无始无终。香火在菩萨和祖母之间不断汇聚,又不断散开。聚,总也聚不齐;散,总也散不开。隔着这时而薄时而厚的烟雾,祖母看不清菩萨,菩萨也看不清祖母。
  月光照在小屋里。月光照在烟雾上,把烟雾织成了软绵绵、滑溜溜的素锦。那些带着柔和的光亮的素锦,一定是怕深夜的寒气惊扰了菩萨和祖母,就悄悄把自己分成两条,一条披在了菩萨身上,一条披在了祖母身上。菩萨的身体是白瓷做的,天气越寒,越能擦出她的光芒。祖母却不。祖母的身子是草药做的,虽然有一副副偏方托着她的身体,她还是在不断地咳嗽。祖母咳嗽起来时,全身颤抖,弯曲,像一条濒死的虫子,想要把自己最后的力气藏进自己的身体。
  香火燃尽,烟雾消散,菩萨已经睡去。跪了好久的祖母这才坐在蒲团上,揉揉自己的膝盖,然后站起来,退出去。在此之前,我应像祖母豢养的那只小黑猫,蹑手蹑脚地从窥视之处返回到另一间屋子的老床上,假装已睡着多时。另一间屋子里,祖母将会为我轻轻地塞严被子,整理好我的陶人、木刀和陀螺,这才和衣睡去。
  祖母一合上眼睛,村庄里的最后一盏灯就灭了。
  
  (二)
  如果一生只能写一篇文章,那我誓必会写到祖母,写到我生命的双重来源。我将会写下她赐予我的血脉。我将会写下她如何站在人间的入口,第一个迎接我的到来。
  作为本地唯一的接生婆,令祖母引以为豪的是,她这一辈子,曾像菩萨一般将二百七十多条生命带到人间。而我只是这其中的一个。令祖母自责一生的是,她这一辈子,曾像魔鬼一样将十多条生命拦回地狱。而我的小姑姑也只是其中的一个。
  祖母是从什么时候干上接生婆这一行当的?极少人说得清。说得清的人大多都已经入土。但能够说得清的是,接生婆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传承。上一代的接生婆,忽然有一天,老了,不能动了,一个新的接生婆就应运而生。
  虽说传承,却并无师承。她们往往是因为一场巧合,从事了这一行当。譬如我的祖母。那一日,年轻的祖母回五里外的娘家小住,身怀六甲的嫂子忽然腹痛难耐。孩子眼看就要降生,村里的接生婆却一大早就被人接到了别处接生,始终没有回还。外曾祖母、外曾祖父和我舅爷围着疼得打滚的舅奶奶手足无措。生死之际,祖母被尚在娘胎中的孩子的召唤推到了前台。她想起曾在我们村照料孕妇的旧事,想起那颤颤巍巍的老接生婆是如何将孩子带到了人间。凭着那些破碎的记忆,她忐忑不安地拼凑着那个孩子的降临。
  那孩子的头露了出来——那孩子的脚露了出来——那孩子哭了起来——那孩子的脐带与母亲分割出来……就这样,那个孩子从祖母的手中开始了人世的历程。余后的日子里,那孩子开始给她叫姑姑,她第一个接生出来的孩子,成了她的侄子。
  我们村里的接生婆死了。就像一截草头香,无声无息地燃到了最后,被弃之大地。村子里少了接生婆,大家难免有些恐慌。后来有人提醒大家,祖母曾在娘家为嫂子接生,他觉得这是天意的安排,上天已经为他们选好了新的接生婆。于是,祖母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做了接生婆。各行各业,新手总是难被人接受的,一开始,是有人家于慌乱之中来不及到别村接有经验的老接生婆的时候,才请来祖母。结果祖母不负所望,孩子安全降生。之后数次屡试不爽的接生为祖母扬了名,立了腕儿,再往后,本村和临近几个村子的人家再有孩子降生,就必定要求助祖母了。
  越来越多的孩子在祖母的手中降生。这些人家新添了人口,将无限的感激呈送给祖母,他们给我们家送来用颜料涂染或蘸点的鸡蛋和馒头。世代单传的人家新添了男丁,他们甚至会给祖母跪下,祖母想拦都拦不住。也有一些孩子在祖母的手中死去了。这些人家并未因此怨恨祖母。他们觉得,这是上天的安排——天要赐予他们这场美梦,现在天反悔了,要收回他们的孩子,逆来顺受的他们向来无话可说。
  生死向来都是人世间最大的事。见证了那么多的生生死死,祖母还是不能做到心如止水,不喜不悲。正是在那时候,祖母请人在左厢房的墙壁上掏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壁洞,将那尊托人从庙里带回的白瓷送子菩萨像请了进来,向她跪下,让她听她的喜和悲。
  每次接生已毕,深夜,她就会跪在菩萨面前。孩子顺利出生的人家,会送来香火,祖母就将这些烟火点燃,毫无保留地供给菩萨享用。孩子夭折的人家没有香火可送,祖母就用自备的香火来供奉菩萨。
  她在向菩萨表达心中的欢喜。她已经很老了,但她的眉目却还会像年轻人一样招摇、跳动。她在说那个新降生的孩子:那个孩子的皮肤黑黝黝泛着油光,那孩子的第一声哭喊像响雷一样在房间里炸了开来,那孩子睡着的样子就像是菩萨怀里抱着的那个婴儿……
  她在向菩萨倾诉心中的不安。她已经很老了,但此刻的她看上去更老。她的面孔上堆积着那么多的悲戚。她的腰弯得那么弓,她的头低得那么深,她多像一个负罪的人在忏悔。她在说那个刚夭折的孩子:他的那两条红萝卜一样的小腿儿先来到人世,他来到人世后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已经睡着了,他有一只小而挺的好看的鼻子,他的嘴微微向上翘着,泛出一种柔软而神秘的笑……
  祖母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为那些降生的孩子,也为那些死去的孩子。
  面对信徒的喜与悲,站在她面前的菩萨,像世间所有的神一样,始终不言不语。
  
  (三)
  该怎样去界定我的祖母呢?
  我曾在书中看到过一幅古埃及壁画,壁画的中央站立着手执权杖的阿努比斯。数千年前古老而斑驳的壁画之上,阿努比斯正在引领亡灵前行。作为古埃及亡灵的引导者和守护者,狼首人身的冥界之神阿努比斯高大、英武、肃穆,他目视前方,眼神平静中折射出胡狼的凶狠和坚毅。在生死途中,他正护送灵魂通向另一个世界。
  我也曾在他处的城隍庙里看到过送子娘娘。金身朱粉的娘娘高高在上,俯视着前来参拜的众生,她的身边,集拢着四五个嬉戏的陶塑顽童。求子的香客摆上香果供品,拈香跪拜祷告,请求娘娘赐子。就连庙宇外的千年老槐也未能幸免:香客们从庙宇里请来的红丝带,在它的枝桠间飘动,丝带浓密,就像老槐的破衣烂衫。从那些香客的动作上,你看到的是一丝不苟;从那些香客的眼神里,你看到的是近乎沉迷的虔诚。香客那么多,香客还会越来越多,这众多的香客之中,有几人最终得偿所愿、享用天伦?
  相比之下,我的祖母要复杂的多。
  祖母的职责是将生命安全地护送到人间,这是她与阿努比斯的相左之处。作为神灵,阿努比斯将驱赶亡灵到达生命之外的所在。作为接生婆,祖母却要接迎新的生命来到人间。然而,那些夭折在祖母手中的生命又该如何解释呢?
  祖母的职责是将生命安全地护送到人间,这是她与送子娘娘的相同之处。作为接生婆,祖母以一位母亲的姿态去安抚那些在母胎中闹腾的孩子,将他们安安稳稳地接到蓝天白云之下,让这世间赐予他姓氏,让这尘世的风一遍遍吹过他。作为神灵,送子娘娘菩萨心肠、有求必应。然而,面对世间那么多的绝嗣人家,她又该如何解释呢?
  想到这里,我想起了官地,想起了那些早夭的孩子。
  所谓官地,其实就是旧年月里附近的几个村子商量着辟出的一块极为偏僻的土地,用来安葬或丢弃附近村庄早夭的孩子。这里面不种庄稼,只长野草:杂乱的野草,疯狂的野草,随风摇摆的野草。野草之下,安睡着从祖母手中死去的孩子们。我是祖母最后接生的那一批孩子中的一个,接完我们这批孩子,她就失业了。孩子得落户口,落户口得有出生证明,乡里的卫生院可以给孩子开出生证明,但祖母不能。卫生院接管了祖母的职责之后,婴儿的成活率高了起来,官地已无存在的必要。村人们开始在官地上除草、翻耕,播下种子。那片地里,年年都能打出别的土地打不出的粮食。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胡思乱想,自从种了庄稼后,那些死去的孩子究竟到了哪里,他们会不会就躲藏在庄稼们之中,以天真、好奇的眼睛打量着途经此地的我们。或者,那些庄稼会不会就是他们的化身,死去的他们就是想以庄稼的方式,活过来;就是想用结成粮食的方式,回到出生时的家?
  我在想,在他们眼中,祖母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呢?作为都是从祖母手中经过的孩子,没有谁能比我和他们更有资格去定义祖母。
  我的答案已经想好,而他们却迟迟没有回音。
  
  (四)
  小时候爱听故事。听的最多的是包龙图案,印象最深的是狸猫换太子。故事里也有一个接生婆。她就是尤氏,胆小怕事又爱财如命。
  说的是,宋真宗赵恒年长无子,江山后继乏人,恰在此时,他的两个妃子刘妃和李妃相继有了身孕,真宗将她们一起召见,各给信物,言明谁生下太子就立谁为皇后。狡诈阴险的刘妃生怕李妃早生太子,夺取后位,便勾结死党太监郭槐,买通接生婆尤氏,用剥去皮的狸猫,换取了李妃所生的太子……
  
  后来跟随长辈们去邻村观看草台班子的地方戏,唱的依然是这个故事。戏台上的接生婆尤氏身着灰不溜秋的衣衫,在隐秘处左瞧瞧右看看,贼眉鼠眼的;戏台上的接生婆尤氏紧紧抱着高高在上的郭槐扔过来的金元宝、夜明珠,低眉顺眼的。她初听阴谋时是那样的惊惧,她实施阴谋时又是那样的狠毒。她怀抱着那剥了皮的狸猫,在光线阴暗处紧张地小跑着,她慌乱的脚步像两柄鼓槌,敲得我们同样紧张的心脏咚咚响。
  多少次,我都把尤氏当成了祖母。
  那时候,祖母已经不再做接生婆了。每日每夜,寒来暑往,祖母只安心养她的猫。那只猫通体黝黑,眼神里泛着时而柔软时而犀利的光亮。祖母将它抱在怀中,像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晴好的日子,小院里,祖母时常抱着那黑猫儿晒太阳。阳光很和缓,它们流在祖母和那懒猫儿身上,有些痒。祖母坐在藤椅上,悄悄打起了盹。懒猫儿看见祖母睡着了,也随之眯起了眼。但只要一有风吹草动,那小懒猫就立刻扬起头来,用那双警觉中带着神秘的眼睛直视声音的来源。更多的时候,那猫儿会趁着祖母瞌睡的空隙,爬墙上瓦、追鸡逐鸭地溜达一圈儿,并在祖母醒来之前,重又奔回到祖母怀里。
  都是接生婆,都有一只猫。在一个无知而多疑的孩子心里,尤氏和祖母就这样被悄悄地置换了身份。这种置换的影响不大也不小,但足以让我对祖母和她的小黑猫儿隐隐生出一种似有若无的恐惧——这种恐惧曾占据了一个孩子童年的一半。
  某一年秋天,祖母忽然生了一场大病。她卧在床上不能起身,咳嗽一声接着一声,没白天没黑夜地侵蚀着她本就衰老羸弱的身体。家里支起了药锅,一副副偏方驱使着那些我叫得上名字或叫不上名字的草药在砂锅中翻身。草药的香气弥漫在小院里,潜藏进祖母的身体里,让我没来由地想起祖母供奉给那尊白瓷送子菩萨的香火。其实,因为疾病,祖母对菩萨的礼拜仪式早已停废了。那尊菩萨像上,尘埃一层层地落了下来,白色的胎体泛着微黄,像是一种预示。至于预示什么,我说不出。
  父亲和叔叔们终于聊起祖母的身后之事。他们皆提到一件我闻所未闻的事。他们说,本地的传统中,接生婆的双手沾染了太多的阴血,这些阴晦污浊的血会在另一个空间里使她们的身份暴露。到了那边,因为身负污血,免不了有刽子手的嫌疑,势必会遭受剁手的酷刑。他们还说到解脱的方法:只需在入殓之时戴上一副红手套,表示双手已断,就再无鬼神追究了。
  庆幸的是,祖母熬过了那场大病,暂时免去了红手套的厄运。大病初愈,更为羸弱的祖母又开始坐在小院里的藤椅上等阳光洒下来了。她豢养的那只小懒猫儿趴在她的脚边,和她不离不弃。一切似乎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她再也没有力气把它抱在怀里了。
  又一日,一位算命先生打此经过,村里的很多人找他算命,屡试不爽。“活神仙”的风声也将祖母惊动了,她让我母亲搀着,来到算命先生面前。算命先生先是很随意地瞥了一眼祖母的手掌。没想到这一瞥竟然让算命先生愣住了。他重又端起祖母的手掌看了又看,他抬起头来又将祖母的五官瞅了又瞅,他深吸一口气,脱口而出:您是一位落难的老菩萨呀!
  说这话时,算命先生双手合十,就像祖母对待她的神灵一样虔诚。
  听这话时,恰好有一阵风打此吹过,它吹过祖母,吹乱了她的满头银发。祖母微闭着双眼,用手撩了撩头发。她微闭双眼的样子,像极了她在橱洞里供奉着的那尊白瓷送子菩萨。
  2017.6.9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