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酱飘香/散文
受《文化通山》主编文焕先生邀约去大幕山赏樱花,回城路上,大家在对大幕山满山飞扬的樱花啧啧赞赏的同时,也对林场食堂的土菜赞叹不已,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若是午餐还有一碗纯麦酱就更好了,听罢此言,正开车的摄影师徐晖说,哎呀!那东西我可是最爱吃了!只可惜现在买不到,若有就是100块钱一小瓶我也要买的!说完,全车的人都笑了。
友人的一番话勾起了我遥远的回忆。可谓“大道至简,真水无香。”其实越是乡村简单质朴的生活越能体现真实自然的人性之美。当年的乡村景致,逝去的年少时光,在人生记忆里氤氲着岁月的芳香,比如当年老家黄沙镇土法制作的麦酱,便是岁月发酵后穿越时空的清香。此时此刻的我,思绪不由得随着窗外飞扬的樱花飘荡游弋,它飞在故乡的田园麦地,也醉倒在故乡村落瓦楞中,浓浓的,久久的,不愿醒来……
童年、少年时光虽有饥饿伴随,可少年不知愁滋味,即便日子再难,孩子们的天空总是蓝天白云风和日丽的。可以守在父母身边,日子不紧不慢细水长流波澜不惊的过着,心灵幸福而安祥。乡村虽没山珍海味锦衣玉食,可一年四季都有着忙不完的农事尝不尽的吃食。比如老家黄沙镇,长长的春日,偶可泡上一碗旧年的冻米泡充饥;炎炎的夏日,一碗清香的川芎菊花茶,能让人神清气爽;初秋清晨,竹蒸笼里的桐叶水粑,香甜幼润,满屋飘香;漫漫的冬夜里,炽热的火灰里煨着香喷喷的荞粑,想想这些,都不禁垂涎欲滴鼻翼生香。
可是,于我,最欢喜的莫过于铁罗罐的米饭上有一碗清香四溢的的麦酱。
麦酱是在夏天制作,保管得好的可留到次年春上。春上仍有麦酱飘香的家庭,女主人会很有面子也透视着一种富裕与能干。虽是隔年舍不得吃才留到春耕农忙时节,可朴实的村人对老天的点滴眷顾都会心存感念,对一瓢一食都会心怀一分感恩与虔诚。日子有了盼头,生活也就有了滋味。
农历五月,山村房前屋后的李子(老家人都叫它“麦李”)便成熟了,布谷鸟在山坡上扯开嗓门儿:“咕咕咕咕!咕咕咕咕!”,这是在麦收时节里布谷鸟发情的一种特有鸣叫声,可大人们却说鸟儿在说“李子不苦!麦子熟了!”麦李成熟季节,的确也是麦子成熟准备开镰收割的时候。山村麦收虽比不上平原地区壮观,可那散落在山坡上的一垅垅金黄,在骄阳下闪着金光发出灿灿哧哧的声响,那一块块金黄的麦地哟,在饥肠辘辘的大人孩子眼里,是一个个又大又白的馒头,是一碗碗清香四溢黄光溜溜的麦酱……
一个馒头,一碗麦酱,说来容易看似简单,可要真正吃到嘴并非易事。
麦子从种植到成熟收割磨成粉然后做成麦酱,有着一个长长的等待。早在头年冬天,红薯收回地窖便开始整地种麦子了。
“男人耕种土地,一如耕种他的女人”。勤快的庄稼汉子,总是把土地平整得像太阳晒过后蓬松柔厚的被褥,他们把青灰早早就和上了禽便人粪,堆在鸡棚牛舍的一角发酵。青灰是稻草麦秸秆烧成的灰,是农作物死后的魂魄罢,它们了无挂牵的相拥在一起取暖,安静的等待着农人再次撒到地里,让生命进行又一次的轮回。
郎在前姐在后,一把青灰一把种子,男人女人共同种下的不单单是麦子,也是妻儿老小一大家来年的希望。麦子从萌芽、生根、出苗、长叶,到越冬、返青、起身、拔节、孕穗、抽穗,再到开花、灌浆、结子成熟,其栽培管理要经过一系列生长发育过程。待到布谷鸟欢声歌唱的时候,黄澄澄的麦子便从山坡上一担担挑回,堆放在生产队的场院里。女人们晨起再将其铺放在月台的青石板抑或水泥禾场上。晌午,太阳将麦秸秆晒得干脆脆响铃铃的,女人们便趁时三五成伙的用竹连杖顺着一排儿拍打。当麦秸拍打得“遍体鳞伤”时,饱满的麦粒便全都贴在青石板上了。想想那麦秆儿多惨烈!像极一位含辛茹苦的母亲,历经一个冬春的风刀雪雨,可当儿女们横空出世,自己便随即化为一缕青灰……
麦子用风车扬好、晒干,女人们便开始忙着做麦酱了!
老家人做麦酱的方法很特别,工序也多。首先,将麦子淘洗干净、晒干磨成粉做成馒头,会过日子的人,还将头遍精粉筛下来擀面,然后磨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连麦皮带粉一起做,这样既不浪费又好吃。把蒸好的馒头摆放在竹箕上,待其冷却变硬再铺上厚厚实实的细叶篙让其发酵。细叶篙,多生于田塍地沟边,是一种叶冠碎细且全身散发清香味的草本植物。割篙多是孩子们去做,虽说离吃到麦酱尚有很长一段时间,可是因为喜欢孩儿也就很乐意去做的。
馒头经过发酵后,会长出一层绿绒毛,数天后又由绿变红,看到红绒毛后,再过数日就可以掀开细叶篙了。然后还要将馒头一个个掰成碎块,在通风的地方晾上几日,再移至太阳底晒干。整个过程需半月之久。如此晒干的馒头碎块还要用石磨(也有用石碓捣)磨成粉末,然后盛在一个瓷盘或土钵里用冷盐开水搅成糊状。最后一个工序,也是最长最考验耐力的一个工序,即将弄好的麦糊移到户外日晒夜露。
祖母做的麦酱稀稠适中,酱色呈紫透红,其味醇厚清香。
人家的麦酱钵总是放在屋顶瓦楞上生根,可祖母脚小上楼梯不方便,她总是在屋后放一张大桌,大桌上再摞一张细桌,然后将盛有麦酱的土钵放在上面,她说放在瓦上不接地气不行,天气晴好之日还分咐我们把小桌子端到屋后苕种地或菜地里,说这样麦酱就能吸到更多的青草露水,酱也会更清香。麦酱每日只能搅动一次,一日之中只可在早晨搅拌,晌午出太阳的时候,祖母是不准我们去碰它的,说那样会使麦酱发酸变味。有时会遇到雷雨天,祖母就会给麦酱钵戴顶竹斗笠,或披上一件蓑衣。麦酱是绝不可以沾到生水的,沾了生水就要长蛆变质。
麦酱一般会放得很咸,一是防止变坏便于保存,再是为了防虫蝇。可是我家露酱,祖母会给麦酱钵盖上一层窗纱,既挡树叶又防蚊蝇。每天早上,我们小心翼翼揭开窗纱,用筷子把麦酱搅上一遍,把上面一层晒过太阳的麦酱搅下去,没晒过太阳的搅上来。慢慢地土钵里的麦酱越来越稠,颜色由淡黄变成深黄,香气也随之由淡香变成浓香。
“阿婆,快煮麦酱哦!我想吃麦酱了!”我们天天缠着祖母。
“还冇露好呢!”
“么时能露好咧?
“快了!就快了!”
可说归说,要全露好往往要一个多月时间。祖母见我们馋得不行,有时也会舀上一瓢半瓢划些清水蒸在饭里给我们解馋。吃饭时我们会直接舀上一汤匙送进嘴里,咂巴着嘴唇啧啧有声,好吃!真好吃咧!吃过麦酱拌饭的我们会更加乖巧听话,甜甜地叫着阿婆,乖乖帮她收拾碗筷,然后跟着祖母回房困觉。这一夜,梦里全是酱香。
在我们姐弟儿五六双眼睛的巴望下,麦酱终于露晒好了,祖母把盛有麦酱的敞口大土钵端进屋内,一汤匙一汤匙的装进早备好洗净的瓶瓶罐罐里。然后用桐叶或藕叶封口用麻系紧再捂上盖子。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的餐桌上就会不时出现麦酱了。最常见的吃法,是舀上几汤匙放在一只饭碗里,用清水搅拌好(因为很咸很干非要兑水不可)然后蒸在饭里,有时也用青椒一起煮着吃。特别是用麦酱烧肉,那可了不得!满屋满村都飘散着酱香,那种纯正的香味让人灵魂骨肉都能染香的。即或是照得见人的清糊稀粥,也因有了麦酱,山村的孩子同样吃得香香甜甜长肌肉窜个头。
我离家进城参加工作后,祖母总会让进城开会或出差的母亲给我捎上一瓶麦酱。后来祖母年事已高做不动了,婆婆就为我做,两个儿子也最爱吃麦酱,他们干脆用麦酱拌饭吃,吃得有滋有味,吃得牛高马大。再后来,家乡的人好像一夜之间都忙起来了,有的忙于赚钱,有的忙于筑长城,人们也在一夜之间有了不约而同的契约——都不做哩!买弃(去)!可买来的麦酱,却没了原来的味道!信息年代,一切变得快捷起来,谁个愿费时费力又费神地去做那些麦酱呢?
“不经一番彻骨寒,哪得梅花扑鼻香
”!回城的路上,我努力拉回飘缈的思绪,想想麦酱的味道,看看人世间的红男绿女,其实,人有时亦如一钵麦酱的,只有历尽种种磨砺,再经一番风吹日晒,骨子里才能透出一股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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