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的呼唤

 ——— 慈母廿四周年祭

 母亲遗容

     中国人以红色为“喜”，以白色为“孝”。今天下雪，洁白的雪花飘落在屋上地上，也飘落在我的头上心上！我虔诚地为母亲戴孝。

    二十四年前的今天，一九七九年一月六日，是母亲殷三元的忌日。那一天，年晋八旬的老母亲不忍心离开她时时牵挂的儿女，不忍心离开她的所有亲人，也不忍心离开她热恋着的乡邻故土！她想与死神搏斗，可她已没有了一丝气力；她想与死神讲理，可她已无法清晰地说出任何话语。母亲弥留之际，我将她抱在怀里，痛不欲生地哭喊着“妈妈……妈妈……”我泪眼模糊地看见母亲临咽气的时候，也在不停地呼唤着“妈妈……妈妈……”，那孱弱、凄切而又断断续续的哀婉的声音，正像我那撕肝裂肺的喊声一样，完全是一个孩子娇气而无奈地呼唤，是一种无比真诚而痛楚的呼唤！那可是一个即将离开人世的人，对自己的母亲最后的呼唤啊！

    人在弥留之际为什么总是会呼唤着“妈妈”呢？我想，也许是母亲以她生命剩下的最后一点灵光，在回光返照中，看见了一个她最熟悉的身影，而那个身影，正是她的母亲！母亲在前边走着，她拼命地要追上去……或许是母亲正在向她走来，她急于要迎上前去扑倒在母亲的怀中！

    在那短短的时光里，也许是她超乎寻常地忆起了自己呱呱堕地的时候，那种下意识的朦胧的啼哭与呐喊！她是母亲的第三个女孩子，一九OO年农历庚子年四月二十五日出生，当时正是光绪年间，慈禧太后丧权辱国实行“庚子赔款”的时候，朝中一片混乱，乡下一团漆黑。祖父母见又生下一个女孩，眉头皱起老高地说“这年月养不活”，便决定把她丢进尿桶里溺死！正是春寒时节，窗外北风呼啸冷雨飘飞，婴儿在尿桶里一边挣扎一边啼哭，母亲听了心如刀绞，赶忙从尿桶里将孩子抱了上来，紧紧地搂在怀里，贴在发热的心口上！刚下地就过了一道鬼门关！因沾了尿毒挨到夏天全身发烂，母亲天天为她洗脓抹水，煎艾叶水轻轻洗擦，后来左耳朵上终于留下了一个溃烂的缺口，那是一个苦难人生最初的标记。此刻，也许正是她记起了自己在尿桶里挣扎时的哭叫，她在生死关头呼唤着“妈妈……妈妈……”

    也许，是她回到了壬子年十二月初六那天，那天是她离娘出嫁的日子。十二岁的女孩到人家去做童养媳，母女手拉着手不肯分离，女儿哭，母亲也哭，那是一个寒风凄凄苦雨淋淋的日子，天也在哭，地也在哭！那种难舍难分的凄惨和生离死别的呼唤，早已像烙印一样烙在她的心上，怎能忘得了呢？

    也许，是她想起了自己生儿育女时，在痛苦和喜悦的交融中，顿时彻悟了人生！感到自己对母亲知恩难报，说不尽心灵上的歉疚与虚空。俗话说“养子才知娘辛苦”，此刻，她在回想起自己养育了十三个儿女，带了四十二年人，受尽千辛万苦，早就体验了做母亲的艰辛，想回报母亲时，而母亲却早已离开了人世，不知去了何方！此刻，她呼唤妈妈，也许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在向天地呼喊：“妈妈……您在哪里呀！”

    也许，是她终于想起了母亲死去时，她自己伤心得欲随而去的悲哀与惨痛！这一点我有体会，当母亲弥留之际躺在我怀中的时刻，我完全忘却了世界上的一切，那一刻我眼里心里都只有母亲，我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妈妈……妈妈……我真愿和您一同去死！

    当人要离开人世的那一刻，该呼唤谁呢？

    我想，也许只有呼唤“妈妈”，才能使一颗空虚的心即刻充实起来！在生死搏斗的风浪中，妈妈是一条救生的船只；在漫漫无边的长夜里，妈妈是一盏明亮的航灯；在剧烈疼痛时，妈妈是一帖镇痛的灵丹；在昏暗迷茫中，妈妈是一道照明的闪电；在遇到妖邪时，妈妈是一声力贯千钧的惊雷；在风雨人生路上，妈妈是一块为我指路的碑石；在即将死去时，妈妈是引我走向远方的向导！无论妈妈将我引向何方，我都无怨无悔！是天堂，我去！是地狱，我也去！总之，妈妈去的地方，也就是我愿去的地方！和妈妈在一起，就没有了寂寞和孤独！

    无论怎样展开想象和推理，我都无法证实母亲在弥留之际，用哭声呼唤着“妈妈”的缘由。一转眼，母亲离去整整二十四年了！至今，我依然不解。可能只有等我自己到了弥留之际，也呼唤着“妈妈”的那一刻，才会真正了解。而到那时，我却向谁也来不及解释了啊！这真是人生一个永远无法补偿的遗憾！

    写到这里，已是午夜时分，夜深人静了！窗外，依然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那洁白而冰冷的雪花，依然飘落在我的心上。它使我得以在极度的平静中独自思念我的母亲。回忆起母亲的音容笑貌，宛如昨日；记起母亲的谆谆教诲，犹在耳边。我起身推开窗子，看到白皑皑茫茫大地，看到满天纷飞的雪花……那飘飘洒洒的雪花，是不是母亲在风中飘逸的白发？那哽哽咽咽的风声，是不是母亲在呼唤着我的乳名？我禁不住泪水涟涟地向窗外大声呼唤着：

“妈妈——妈妈—— ”

                       辛   汗  二OO三年一月六日夜深深

                                          于荷缘堂南窗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