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里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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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下河不是某一条河的名称,里下河是一个地理概念,泛指高邮、宝应、兴化、江都、东台、姜堰、建湖相连的广大区域,由于河流众多、地势低洼、且在里运河也就是大运河的下口,故称里下河。因着这水,里下河的男人大多是浪里白条,弄船高手,有一句民间俗语,说高邮人是扬帆的高手,宝应人最会撑船,兴化人特别会摇撸。在下是里下河人,自小就会撑船,也会掌舵,不在话下,一提到弄船,我就莫名的兴奋。
过去,里下河十年九涝,田地绝收,这里的人们便只好出外讨生活,也因此,里下河又成了贫穷的代名词。怎么出外讨生活呢?老一代大多是出力气,也有凭手艺活吃饭的,但不多,目标是上海。大上海,十里洋场,有力气就有饭吃,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出外讨生活都是一个带一个,成群结对的,我们那里有一个庄子净出补锅匠,还有一个庄子出箍桶的,久而久之,他们就在上海留了下来。由于子女多,我们那里还有男孩子出家当和尚的传统,也就是混一口饭吃吃,是故,里下河出了很多和尚,在全国各地寺庙当住持的大多来自里下河地区,这是很有意思的现象。
生在里下河,长在里下河的人对家乡的穷困是感同身受的,我们出门就是河,河上鲜有桥,出行除了弄船,就是摆渡了,到渡口喊摆渡的要喊半大天时间,真是扯破了嗓子,摆渡人才慢悠悠地把船撑过来;也因此,出一次门少则半天时间,多则一天时间,弄不好还要在外住一天,出行效率很低。农人有做不完的话,农活都是靠人力,极为原始。灌溉要人力踩水车,收割要用镰刀,稻耙麦耙要靠人挑,农人一年干到头,都麻木了。那时候,农副业很少,不过,每个生产队都放养一趟鸭,但鸭蛋都是卖给供销社的,农人是没有资格吃鸭蛋的,只好巴巴地望着。吃的就更差了,一年中难得吃一次肉,只有在过年时才放开来吃一次,小孩子往往会吃伤了,有好几天不想吃任何东西。平常都是靠瓜菜带过活,我们对各种瓜菜都熟得不能再熟,讨厌得不能再讨厌。我们庄上有一户人家由于子女多,吃饭是定量的,这些半大的孩子个个能吃,在家里吃不饱就出去偷,有什办法!吃不饱是常态,我读中学那会儿,日子比以前要好多了,但还是很困难,记得上午四堂课,第二堂课下来,肚子就瘪了,晚上下晚自习,肚子又咕咕叫了,唉,何时是个头?后来我才知道全国都一样,只是我们体会不到罢了。
这样的日子我们都厌了,都想逃离,可是,无路可走啊,当时,学个手艺,做个匠人还要大队书记批准,出外讨生活更是想都不敢想。困守在这方土地上,后生甚至连谈对象都是个问题,因而,就经常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姑娘们都想嫁个好人家,都想往上河跑,谁愿意呆在这个穷地方!
一代又一代的里下河人都想走出里下河,亘古不变。改革开放后,走出里下河有了途径,成绩好的通过考学出去,更多的人的可以出外打工,做生意,目标不仅仅是上海,已是全中国了,视野更大更宽了。我记得拿到入学通知书的那一刻,我激动得有点颤抖,我想我终于走出了这片土地,有了光明的前途。后来想想,要不是考上大学,我可能会学个手艺,估计也只是个瘪脚的手艺人。此后经年,跟多数人一样,成家、生子,日子象流水一样,我很少想起家乡的事。
时光催人老,当我某一天回望故乡里下河时,我记得的全是她的好来了,那些小时候的经历像电影一样在脑子一遍一遍过,这很奇怪。我记得,小时候的河水是能饮用的,夏天,在河里游泳,扑通扑通的不行;夜晚,伴着阵阵蛙声,举着火把去逮长鱼,总有收获;就连那个赖下命来喊“过渡”的渡口也有了诗意,我小的时候经常在几个渡口来回倒腾,不是去张庄换菜籽油,就是去余庄轧稻;一到暑假,便在里下河一带游荡,我在一个巨大的村庄里迷路了,找不到出口。嗐,这一切,如今都成了梦,全没有了。我有一位作家老乡,跟我一般岁数,他写了一本书,书名就叫作《寻找里下河》,写的都是陈年旧事,这位老兄说他在寻找里下河,感觉他似在寻梦,这大概是一种相思病吧。
兜兜转转,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当我频繁地回到我的出生地,我却找不到北。这四十年变化太大了,我们村以及整个里下河已经旧貌换新颜了,桥架起来了,路也修到了家门口,到处都是楼房,种田已完全机械化了,方便倒是方便,只是好像缺了点什么,缺什么呢?感觉是缺了点烟火气,人少了,人也老了,鸡犬声不闻,找一个说说话的人都不容易。村头有一个我叫作“大妈妈”的老太,我每次回家总看到她倚在门边,每次她都跟我打一声招呼:“咖来啦!”眼巴巴地,让我倍感温暖;有一天,我妈妈打来电话,说这位老太太没了,我愣了好大一会。是的,老人正渐渐凋零,那个我熟悉的村庄也越来越模糊。
我们终将走出里下河,不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