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星期前的某一天晚上,家里出奇的安静,红花手捧一本林语堂先生的书,边读边有些昏昏欲睡。书中说道:“人生的盛宴已经摆在了我们的面前,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们的胃口怎样。”
红花被他的“盛宴”二字挑起了胃口,感觉到了饿。那时刻,红花只吃了一盘自制的色拉,肚子里因为没有装什么热食正在别扭着,于是想,盛宴免了,待会儿睡前把剩下的鸡汤热热喝了吧,要不然一天里唯一的正餐也吃得马虎,日子真是过得越来越简单随便了。
院子外面的桂花树已经开花,清淡幽香的桂花香气从窗棂的隙缝里飘进来,给初春的夜晚平添了温馨的暖意。就在这个时刻,电话铃响。
“红花,你让我找得好辛苦。”听筒里传来的是艾咪迪娅猫捉住老鼠后的快乐和兴奋。
艾咪迪娅和红花曾经是在WM银行共事的同事。那个时候,艾咪迪娅已经在硅谷做Loan Agent(
房屋贷款代理)二十多年了,是有名的百万经纪人,成功人士,名气很大。我和她同在一个公司供职,但是职务不同。我在圣荷西的审计大楼里做审核,而艾咪迪娅在山景城的分公司做头牌贷款代理人,她的Loan要送到我们审计大楼里审批。
记得最初艾咪迪娅的业务并不是由我负责。可是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负责她的人陆陆续续跑到老板那里告状抱怨,说是艾咪迪娅的卷宗太难,太多,太复杂,反反复复,很麻烦,无法掌控。而这时,艾咪迪娅那里也是Email不断,抱怨我们拖拉作风,耽误了生意,没有及时锁定利率,没有领会她的意图,等等。
艾咪迪娅成了烫手的山芋,谁都不想接,谁接了她也不满意。两头难。
我们当时的老板是一个很怕事的女人,到公司时间不长,工作经验少,最怕得罪的就是这些贷款代理,对大牌更是犯憷,一遇到类似这种闹矛盾的事,立刻就乱了方寸,谁都不想得罪,很窝囊。我当时在我们组已经有一定的阅历,是小有名气的“女警察”,做自己的事认真负责,别人的工作做不好,我也要指手画脚,业务上也比较精通,加之人缘不错,有点不挂名的小头目的味道,在组里有一定的威信。有的时候老板遇到棘手的问题,也来找我商量。
老板找到我,问我怎么办。我当时觉得这个女人是个人物,心想,这个艾咪迪娅既然做贷款做得那么好,业绩那么出色,一定有她成功的道理,没有一个得力的人来负责她的业务,对公司是一笔不小的损失。我有了好奇心,想领教一下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于是我和老板商量,说是要不然让我来试试?老板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发Email告知艾咪迪娅。
美国的很多老板一般都是极其Nice(温和)的好人,所谓管理工作,就是搞好大家的团结,息事宁人,只要出业绩拿奖金,遵守规矩不出格就好,别的他们懒得管,个个都是和事佬。当然最喜欢的,就是自己的组里有一两个敢于啃硬骨头的人,这样她就剩下力气作调和工作了。美国人(有些)是那种见了难做的工作能躲就躲,见了功劳爱抢头功,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
这种事在所难免,他们进入学校的第一天起,就被教导如何争取自己的权益,口才是从小就练就的,一分的功劳一定会吹到十分才满意,所以嘴皮子比我们厉害得多,讲起理论都是头头是道。我们吃的是语言和实心眼的亏。
亚洲人从艰苦的环境中来,知道得来一份工作不容易,所以都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我们组上负责着艰巨难打理的工作的,几乎都是亚洲人。亚洲人聪明,能吃苦,勤奋,工作狂,动作快,比较容易忍受所谓的“不公平”待遇,遇到事情总是大化小,小化了。说来也奇怪,那些个刺儿头,到了我们亚洲人手里,也都驯服了,彼此的互动关系都很好,所谓语言的障碍,反而成了少套近乎多谈工作的优势,彼此的关系比较纯粹。在做实事方面,很多老美喜欢雇用亚洲人。
(题外话:所以大脚,你明白了吗?我后来去的CHL公司,老板瑞克招的我们审核组,几乎全都是亚洲女孩,当时问他为什么,这个意大利人说,我招人是要又漂亮又能干活的,不是花瓶摆设又找麻烦的。你地,明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上次聚会的同事都是亚洲面孔的原因了。)
我接手了艾咪迪娅的业务审核工作以后,先是和她以及她的助理开了一个碰头会,明确了一下彼此的工作分工,她的要求,我的原则,如何沟通,工作方式,脾气习惯,互相尊重理解
等等。记得第一次的碰头会是在一家意大利餐厅,我们边吃边聊,算是见面认识了,彼此的印象都不错。
真正工作以后,我们还是经历了相当长的一段磨合期,有的时候压力过于大,脾气难免会火爆。但是,我在工作上,一直秉着对事不对人的态度。工作时间,认真做事,八小时以外,嬉笑怒骂,打情骂俏,随便怎样我都行。到了后来,我们相处得已经比较投缘的时候,艾咪迪娅早晨的第一个电话总是这样开头:
“我亲爱的敌人,看看我们今天的交战会是如何?”
“是的,战斗开始了,但愿今天是一场和平过渡,大家不要死得太难看。”而我总是这样回答她。
人与人只有通过接触才能增进彼此的了解和容纳,而我更加认为,如果能从对方的角度看问题,多为对方考虑问题,用一种良性的积极的态度对待问题,问题就会得到快速的解决,而彼此之间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就会互相信任和欣赏,不知不觉建立友谊。
自从我担负起负责艾咪迪娅的工作以后,我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在她的工作重心上面。我认真审核她的贷款,遇到问题,都是提前打招呼,送Email,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准备文件;发现她卷宗中的错误,自己能解决的,就直接上网搜寻帮她改正,不推诿她的助理,打口水仗,有的时候等她发现错误,我早就帮她改过来了;每天观察利率的情况,一旦利息降下来,就赶紧打电话通知她,怕她忘记错过了良机,让客户受损失;遇到她难以解决的问题,我也尽可能地帮她出出主意,让她知道我并不是袖手旁观。。。
从她越来越心平气和讲话的声音,从我们之间的“敌人”关系时段越来越少,从她每次来拜会我们时递到我手上的咖啡,我都能感觉到她对我的认可和欣赏。
我们就这样维持着不错的工作关系有三年时间,这期间,我也有因为工作的缘故要抽调到别的组的情况,她都用她的“大牌”脾气,把我扣了下来。当她了解到我独立在这里全职工作又要养家带小孩子的时候,她很同情和赞扬我,还专门买过礼物送我的孩子,让我很感动。
终于,有一天,公司的管理已经让我觉得再待下去没有意义的时候,我以前的老板瑞克向我抛来了橄榄枝,我辞了职,另谋高就了。临走前,我专门去艾咪迪娅在山景城的办公室,向她和她的助理们告别。艾咪迪娅伤感地拥抱了我,送了我一只精美的水晶小熊的胸针作为纪念。
后来我在CHL公司上班,她仍然留在了WM银行,彼此的联系就慢慢少了。金融危机开始以后,我所在的CHL被美国银行购买了,而艾咪迪娅所在的WM也被JP
Morgan Chase
购买,她也离开了工作了很多年的老公司,辗转了其他好几个银行。每次她换一个地方,她也通知我知道,我们偶尔断断续续地联系着,直到去年十月份我们部门裁员关门,我就再也没有和艾咪迪娅有任何联系。
。。。。。。
艾咪迪娅在电话那头一直说找得我好苦,我问她找我干什么,我现在在家修身养性,也没有什么可以帮到她的。她说,她现在转到另外一家大银行做贷款了,公司现在正有一个职务空缺,而我正是她合适的人选。为了我,她又一次仗着大牌的特权,专门向公司申请了一个职位。让我赶紧准备好自己的工作简历,明天就会有一大堆的表格邮寄到我的信箱让我填表申请。
“你可不要耽误了。赶紧把该办的手续办完,我希望尽快见到你。”艾咪迪娅仍然是快人快语,说了一大堆的话,就挂了电话。
我再一次拿起手中的书,看到刚才那一行:“人生的盛宴已经摆在了我们的面前,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们的胃口怎样。”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有些感叹这些话在这个时候说,是不是有些奇妙和意有所指。
撇开我对这份职务和薪水有没有胃口不说,单单因为艾咪迪娅心里一直想着我,就令我无限感动和无法推却,我知道,她的行为,包含了我们这么多年同事的信赖和真诚。在现在的美国,失业率节节攀升,金融市场的门槛重重铁锁的惨淡时刻,她极力地推荐了我,为我争取工作的机会,让我知道,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比工作这个“盛宴”更吸引人的呢?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朋友的时候,得到的都是祝福和相约吃饭的声音。
有一个远方的妹妹听完我的焦虑和犹豫后,俏皮地说:“怕什么,鸭子过河鹅也过,没有人比姐姐好,只管去,真高兴。。。”
另一个朋友打趣说:“你一工作,是不是又要变成厉害的小老虎啦?”
有一个亲密的朋友更是说得泼辣:“你看你,日子过得懒懒散散的,这哪里是你在过日子,整个是日子在捎带着你过,今天星期几大概都不知道了吧。天天不是公园的图,就是邻居的花,下面是不是要拍你的家具啦?
赶快上班吧,俺们等着读你工作搞笑的新鲜东东呢。”
好吧,我听从大家的意见,我收回闲散无着的心,准备重新穿上红舞鞋,像以前那样转动起来。转成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不过,通过闲置在家的这段时间,我也明白了许多事情,平复了心态,希望有一个新的起色。准备就绪,就全力以赴吧。
接下来的时间,我填无数的申请表格,做不同的测试题,在公司的不同的规范要求上签上大名,跑邮局,发传真,还要打指模,。。。等作完这些手续和程序以后,我对自己说:
“好日子就这样结束了,人生的另一个盛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呵呵,还是舍不得。怎么有想哭的感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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