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不打小孩日”，我又政治不正确了

许石林

头一回听说居然有一个“国际不打小孩日”，每年的4月30日。

我又犯“政治不正确”了——

我觉得“国际不打小孩日”，应该是“国际不打别人小孩日”才对。打自己孩子，必有缘故，打也打不狠；打别人家孩子，当然也有缘故，但总归是不好，再说下手可能会狠——俗话说：“么婆儿打娃不心疼，不是掐来就是拧。一天无事打三顿，不是鞭子就是棍。”这说的当然是万恶的旧社会的事儿了，你看看道具就知道了。现在极其罕见了，也不是没有。

所谓打，就是体罚的通俗说法而已。

愚见：实际上，体罚既不是万能的，但也不是万恶的。有道理的体罚，是教育的必要方法。正如旧戏班里的体罚：打通堂。也是有道理的。（见《打通堂》附后）

父母是正常人，正常人不应该向任何人无条件承诺自动放弃武力，这就包含了体罚。就像一个爱好和平的国家，永远不能向外界无条件承诺放弃武力一样。正常人有情绪，只是“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体罚若出自仁心，便有道理。不可以一概否定。

盖父母见儿女之非而责之以体罚，在父母，气涌而怒，诉诸杖责鞭笞，亦必出乎仁心，比如《红楼梦》之贾政虽信息有误、判断失误，怒而责打宝玉，几乎杖杀，但贾政非知子之善而杖，是知其不善而责也。在儿女，须知圣人的教训：“小杖受，大杖走。”受小杖，承受父母之责，肌肤受其痛而内心明其理。大杖走，亦承受父母之责也，所以避逊，示弱服气以纾父母之怒，虽体罚未及，而理明气服矣。若顽冥不知圜转走避者，直受父母盛怒之杖，或伤或死，是至愚不孝，陷父母于伤痛不义者也。

俗云“棍棒底下出孝子”，考诸故实往事，确是真理：凡父母溺爱之子，及长，多忤逆不孝；凡父母常责打斥骂之子，多为孝顺之人。非止亲生，甚至受婆婆厚责之媳，虽中途不免冲撞失和，终亦多孝敬者。

为什么？盖人之施溺爱者，必喻之以利，以爱挟利，以利施爱，久之成性，是父母亲自培育儿女渐熟小人之性也，交之以利，喻之以利，日久天长，惯养而成小人之性。

而责罚斥骂，虽至愚之人，必依理凭义，虽有牵强穿凿者，必敷以堂皇而发言，故承受责罚、饱经斥骂之子，身受鞭扑，耳闻理义，久之则理义自然谙熟于心，觉而悟之，养成习惯。及长，豁然开朗，明晓父母教育责罚之动机用心，感激之心自生，故必言动仁孝。

美国人设“国际不打小孩日”，自有其彼时所面临的问题和背景，不能离开当时的环境、需要解决的问题简单地理解。舟已行矣，而剑不行，刻舟求剑，岂可得也。

以上文字，初零散发于朋友圈，文白夹杂，不伦不类，为的是手写快捷。

写到这儿，我发现，这事儿其实不能说、不能写，否则一地鸡毛。因为许多人会陷入情绪中加上“吃一斗拉十升”式思维，不会消化、想不通。

有人在朋友圈向我大谈为什么不能打，还嚷嚷放下鞭子什么的。

斥曰：别跟我犟嘴！你说的不能打孩子，从有狗的那年人都知道了，算什么新奇的道理！还用得着你说！再者，说得出不能打孩子算什么本事！说得出打有打的道理才是本事。正如当官发财算什么本事！当官还不发财才是本事。

附——

《打通堂》

那天在学校，给师生讲戏曲的曲，引申到忠恕之道的恕。我问观众：从前人学戏，一班师兄弟八个十个一起练功，其中有一个人出错，师父发火，骂一句，大师兄就会出列，其他人趴下，大师兄抡起刀批子，全体挨打受罚。你们怎么看这个问题？

台下纷纷议论：这不公平！打人不对，起码不应打通堂。

我说：你们是现代的“政治正确”，得出这个结论，正确而平庸。人莫不有私，此人之天性。而舞台上讲究配合，严密如一，谓之“一棵菜”，不容丝毫私念搅扰。一人之错，即全菜之病。试想，甲在台上武打，需要乙配合，而乙若因嫉妒甲，在应接配合中略为迟疑，倏忽之间，出错出丑，观者毫不觉察而甲乙知之，这就是行话“阴人”。甲必记恨，伺机报复。如此，戏如何能演？让人能临时改变本性而曲全于一事，必须经过严厉训练，也必貌似残酷无情。如此经过打通堂，则人人思奋，不欲因己之过而连累众人，人人为大家操心，久之成习惯成本能，则无不成之事。

你们说这落后、不公平、不人性。那我问你：你们参加那些拓展培训，不恰恰是这种形式吗？有的比这种形式还邪兴性！何以你愿意花大钱争相趋奔受那个洋罪并美其名曰：拓展。怎么就视这种旧式学习方式为蛇蝎？

台下掌声雷动。

我说：这就是恕道，即凡事不那么简单地让“政治正确”的猪油蒙心，而是尽量依情循理，所谓曲尽其情，曲者，尽情极理——这就是为什么要你接触戏曲、亲近戏曲的原因。

             ２０２０年５月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