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一提笔作文,便迁就迎合最没文化者
地方志
○许石林
一直订阅一本专业但生僻的杂志《中国地方志》。这种杂志的文字我喜欢,作者们知道自己所写,是给少数人看的,因而就没有了表演劲儿。文字平实、朴素,引经据典也不一惊一咤好像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似的。
与其说是喜欢这个杂志,其实更喜欢通过文字欣赏书写这些文字的人。
同样的文字,比如那年在陕西历史博物馆参观结束后,见商品柜台有两本厚厚的《西周史论文集》,1993年版。一看便放不下,文字中就是这种味道:好好说话。这种文字,是当今及少见到的用白话文写作,但绝少废词赘语的文章。不骄不躁地徐徐道来,无丝毫欺瞒,无穿凿附会,不铺陈渲染而自端庄伟丽,读这种文字,使人可消焦虑除忧烦,复归宁静淡泊的状态,如欧阳修所言:“每体之不康,则或取六经百氏若古人述作之文章诵之,爱其深博闳达雄富伟丽之说,则必茫乎以思,畅乎以平,释然不知疾之在体。”
其实,这种杂志还有一个好处,它提供了丰富的地方志类史料、资料索引。假如你有兴趣,你的兴趣就像火星掉在棉花堆里,会不断地在其中钻探游走。
有关修志,想起我的老师辈苏学长,他曾经供职某部门,新贵得志上任,苏则转去修行业志,令下,欣然前往,见我,说他有一个体会,曰:得志不修志,修志不得志,不得志为得志修志。
这是对当今修志的精准描述。
记得曾经拜访国家清史总编纂、耄耋老人戴逸先生,请教:您任总编纂的清史,用文言文写还是白话文写?先生无奈地说:用白话文,争取多引用文言文,白话文也争取有文言文的味道,因为当今能用文言文圆熟地写作的人实在太少。
想起先生家乡清末民初老学人的话:学文言文写出的白话文,如虾子豆腐汤;学白话文写出的白话文,如青菜豆腐汤。
和先生聊到高兴处,先生找出一本文集中收入的他十几岁时写的文言文给我们看,晚辈们边捧读边赞叹并唏嘘不已。先生在一旁笑得很灿烂。
至于现在人写的地方志,根本没法看。
现在的地方志,基本上像工作报告的汇集,文笔僵硬枯燥,更无章法。厚厚的一本,可看的,无非是采集前人原文尚可一观,至于今人文字,实在难以卒读。常常想:能看完这种地方志的人,得多无趣啊!其生命必无丝毫美感和上进之心。
现在修志的,千方百计让文字不好看。写一行字,瞻顾八面,心里总在想,要是让比自己更弱智、人品更差、更没文化的人看不懂或误解了怎么办?这种桌子底下放风筝一一出手能高吗?
“文运关乎国运”,信然。可是,今人一提笔作文,便迁就迎合最没文化者,生怕把他们伺候不好,生怕他们因不懂而误会,于是心态习惯于谄下取宠,一路向下,不断创新低,人心自觉集体丧失向上的追求,越发避难就易,以至于仇智嫉学,藐视侮辱斯文,这国运还能好吗?
【注:下,非指人的身份地位地下,而是指文化低下。简单说,就是比你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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