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农村过年为什么送馍?
一麦相承
○许石林
大年初一,就有我父亲的朋友上门来拜年。我父亲的房间,炉子整日火旺水开,茶水一壶一壶地泡,客人来了,吃糖果瓜子、喝茶、聊天儿。
我们那儿,传统上大年初一不到亲戚家拜年,一般是头半天走走本家,串门儿拜年,后半天到朋友家拜年。也有到一些老亲戚家去拜年的。时代变了,规矩慢慢地没有那么严格了,人都变得很随和,也随便。
我喜欢过年的气氛,人无论平时多么辛苦愁烦,过年的时候总是一脸笑意,一堂和气,人对生活的艰苦变得不敏感,甚至漫不经心了。我感到这就是春的气息、春的精神、春的含意。我很迷醉这种气氛。
我们的家族大,亲戚枝叶繁多,因此,大年初一就有不少亲戚来拜年。我父亲的上一辈老人已经不多了,因此他这儿慢慢地就形成了一个中心、热点,亲戚朋友来此停留的也多。我父亲母亲那些在外面上大学、工作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一个个地来拜年,让他们感到很高兴,并使我父亲的虚荣心不断膨胀,这种膨胀像酒一样能使人上瘾。我父亲和朋友喝茶、聊天儿,来一个亲戚,进门高声喊叫着拜年,我父亲就一脸灿烂的笑容,掀开门帘出去,将亲戚无论长幼都欢喜恭敬地迎进他的房间,倒茶、拿烟、拿瓜子糖果,给小孩儿压岁钱。
我妈和我的弟媳妇,在厨房忙,只听得刀剁砧板和“风葫芦”(即小型鼓风机)的声音,来一个亲戚,我妈就跑出来,也是一脸灿烂的笑容,用围裙抹着手出来,将亲戚的礼物接住,喊我们招呼客人。我妈腾出一只手,用大拇指和食指,从被围裙扎得紧紧的口袋里给亲戚的孩子抽出一个红包来。
亲戚们送的礼物,有规矩和等级,从礼物上能分清远近,远近不同,送的礼物不同,不能乱,我们那里人说的“有下(哈)数”,即有规矩、有秩序。从点心、糖果、烟酒上分不出这种关系,只能从馍上分——我们那里四时八节,走亲戚送的礼物再多再贵重,但不能少了馍,少了馍就少了一份庄重,人家就认为你不太用心,当地人说“不应心”。馍是身份和关系的标志,过年的馍就叫年馍,蒸年馍是一件大事,过年的气氛从家家户户蒸年馍就一下子浓了。
如拜年,拿大馍的亲戚是最亲近的亲戚,即正式地“走”着的亲戚,要拿八个大馍(当地读若“馄饨”音),每个重约半斤,附带四个小馍,亦有花色之分。较远的亲戚,即不正式“走”的亲戚,只需要拿两个小馍就可以了。
“走”着的亲戚好比是亲戚中的常委,级别高,家中“过事”主要是这些“走”着的亲戚们唱主角,也必需到场。没有“走”着的亲戚,有事来不了,可忽略。
拜年,馍之外,再拿什么礼物,都是锦上添花的事,也是可以被忽略的。只要馍不拿错,就万事大吉。如果一个亲戚家每年都拿馍,突然有一年没拿,就成了一个事件,你就要琢磨:为什么?不想走这个亲戚了吗?这是个信号,很可能是平时哪里没有顾全好,得罪了亲戚,令其伤心,想和你断交(当地人说“丢打”)了。这是个严重的事件,会在其他亲戚和家族中引起议论。
馍的大小可忽略,但样式不能乱。当然,如果不是欠年(欠读“怯”,即粮食欠收),不要小得太出格,否则会被人笑话;即使丰收,馍也不要太大,否则也会被人笑话,说:“瓜!”这里面体现着中国人中庸思想,即有度、有分寸。
亲戚提着馍篮或是用手帕包着两个小馍来了,我妈欢喜地双手接过来。客人吃完饭或不吃饭要走的时候,我妈已经将给客人回的馍准备好了,回的馍一般是小圆馍。回馍即回礼,也有相应的规矩。
女儿家给娘家拜年,娘家就给女儿家要送灯,送灯拿的馍叫“健娃”(娃读轻声),送灯也叫送“健”,祝愿女儿多子多孙,子孙健康。因此,这也不能马虎。春节事多,人忙,往往就给来拜年的亲戚把“健娃”捎回去了,有的亲戚喜热闹爱待客,就说:“你不要给我捎,给我送吧。”送健也是很庄重的事。过了初六,大小路上就能看到红灯笼、花灯笼——送健的仪式开始了。
接待拿两个小馍来拜年的,一般就用客人的手帕包两个健娃,等客人走的时候带走。拜年与送健的仪式简短而完整地结束,礼成于几分钟之内。
送年馍、送健,这种仪式具有平等精神:只要拿了应该拿的馍的样式、数量,就不算失礼,其他的礼物比如烟酒茶糖点心之类,可有可无。相反,拿了烟酒茶糖果点心之类的礼物而没有拿馍,反而会被认为失礼。
不过,亲戚中有在城里成家的,回去拜年没拿馍,拿其他礼物,只要给亲戚说一声也就能得到理解,但是你必须“说一声”,表示你对关系的认可。
再穷的亲戚,在最艰苦穷困的年代,只要来,说一声:“今年我没给你拿馍……”也会被热情招待,话到礼(馍)到,只要说了,就算是拿了,关键在于那句话。
我们那里把朋友叫“朋亲”,朋亲是不拿馍的,礼物随意。但坐席,同辈同龄的,朋亲先坐、坐上座。
我们家过年,很热闹,从天亮到天黑,天天都有亲戚朋友来,洗茶具倒茶渣儿,泼出去的水把门前的雪堆都化去了半截儿。
我堂姑的孙子代表他父母即我的表哥表嫂来拜年,孩子因为怕生,放下两个馍就要走,我妈包了两个健娃追上去,再抓一把糖果给他,那孩子把东西抱在怀里就跑了。
见此情景,和我父亲喝茶聊天的另一个亲戚笑了:“嗨!拜年……馍换馍哩!”
我父亲说:“哎!你可甭小看这两个馍,啥叫血缘?这就叫血缘。老先人发明下送馍这礼数,有道理呢!馍是啥做的?麦嘛。”我父亲边说边用手比划:“这个麦子的麦和那个血脉的脉是一个音,这就叫一麦(脉)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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