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中国的新年音乐?
○许石林
西方有圣诞音乐,于是有人问中国为和没有与春节对应的新年音乐?
这其实是个不应该问的问题,当然有!只是二者不同,圣诞音乐是赞美上帝的,是人与上帝之间的精神往还,是人献给上帝的赞美诗。
中国的新年音乐,是表达人的欢庆心情和欢庆祈愿的。我每到新年,最怕到超市去,听到那种香港味儿的肤浅、简陋到侮辱人的新年音乐,就像是有人在你耳朵边上空洞地喊:恭喜发财一类空洞的吉祥话,演唱者声音发虚、几乎没有共鸣,一遍又一遍,能让人发疯。莫非中国人过年,就是要傻到听那种东西才算过年?
一
中国无疑是有新年音乐的,虽然中国人传统上并不像西方那样照例每年举行隆重的新年音乐会,但这并不说明中国没有新年音乐。
其实,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民族,像中国人这样将音乐认识得那么深刻,将音乐的地位放的那么高——中国古人将乐与礼结合于一处,以建立礼乐之邦为理想,因而中国文化可以以音乐为解读方式。在我们这个传统的礼乐国度,音乐被看作是人与天地自然、人与与超现实的力量及理想进行呼应往还的理想方式和渠道,因而古人说:“大乐与天地同和”。这句话为什么产生在中国?这是世界上对音乐最高明、也是最准确的定义,中国文化就凭着这句话,可以骄傲地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一个中国人,身处在浩繁绵密的民族文化当中,也许感觉不出自身文化的优越;一个中国当代城市青春人,也许有年龄和阅历的原因,会追逐一些借助商业强势力量涌入中国的西方的音乐,但他骨子里依然是中国音乐塑造出来的人,那种文化和艺术的基因会永远起着自觉的作用。
近年来有一种声音:与世界接轨。这种声音对于文化艺术来说,缺少了必要的注释和提醒,即文化艺术并不依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而同步进行。就是说,中国的文化艺术用不着和中国之外的世界接轨,也不可能生硬地、单方面地接上。简单地以为与世界接轨就是发展方向、就是时髦时尚,这样判断文化艺术,是浅薄和不负责任的。与世界接什么轨?难道我们在世界之外吗?这种空洞的口号对文化艺术是有一定的杀伤的,它使青年人容易受此蛊惑,对本民族的艺术失之必要的常识性掌握与起码的尊重与耐心。
有人说:西方有节日音乐,而中国似乎没有较为典型的节日音乐,一如西方的圣诞音乐那样。这正是中国音乐与西方音乐有所区别的明显标志:简单地说圣诞音乐是宗教音乐,是人对神的音乐,音乐中有神的形象和影子,主题对象较为集中,因而特征与风格显著;而中国人对于宗教的态度与西方人截然不同,按照西方的宗教标准,中国人是缺少或者说没有宗教意识的,因此中国人节日的音乐是人对自身的音乐,正如中国人在年节打碎了器具要说吉祥话一样,这是自己对自己的礼仪。
人在自身的音乐中,感受和体会到的是自我心情的释放与回收的循环,而西方人奉献给神的音乐,如同在神面前的感恩与忏悔,是一种单向的倾诉型、释放型的音乐。西方人以音乐表达节日的心情,重在缓释清洁身心;而中国人的节庆音乐,重在吸纳、回馈并填充身心。
随着世界过与过交往、文化融合的趋势,呈现在当代中国人面前的是西方音乐在商业操作成熟而巧妙的运作下的西方艺术品,由于新鲜、由于西方艺术注重个性张扬的表层效果,吸引了中国人、中国城市人、中国城市的青年人去追逐。在中国人对自身的传统文化节日如春节感到困惑的时候,似乎圣诞这种一日狂欢式的节日,简洁自由,能充分发挥人的随意创作性,与中国传统节日循规蹈矩、冗繁琐碎的礼节带给人的束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于是,西方圣诞节似乎渐渐热起来了,而中国的年节却日益寡淡了。相应地,圣诞音乐营造的异域文化氛围,带给传统根底不深的青春一族别样的感受,而中国节庆音乐的雷同化,又使他们感觉不过瘾。
这样的情形,也许会使那些关心中国民族节庆音乐命运前途的人感到气馁。其实,仔细想想,那些热衷与过圣诞的中国青春一族,难道真如西方人那样过圣诞吗?他们只是被圣诞节的某种氛围所感染,圣诞的文化针剂,仅仅刺激了中国青春一族的局部,并没有全身麻醉。
而中国人,在年轻的中国人,也还是需要在锣鼓声中,在鞭炮声里,在《春节序曲》、《炮旱船》、《大拜年》的音乐里,体会中国人的节日仪礼的。
二
当今人们作文化现象判断,往往只在占人口百分之10左右的城市人群中搜集信息,最后服务与这些“少数人”。比如,在广袤的中国乡村,中国节日音乐与西方圣诞音乐的区别与矛盾就是一个伪命题、一个不存在的话题。因为在那里,中国年的味儿如农民的旱烟一样,劲儿很足。在那里,中国人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表达着礼乐文化传统赋予他们的娱乐精神。因为喜庆音乐只是奉献给自身的,因此人们就以自然风貌赋予他们各不相同的风格,与天地自然进行精神的唱和,中国节庆音乐的面貌,因而呈现主题意趣的大致相同而表现风格与演奏器材的丰富多样。
典型的中国春节音乐,首推李焕之根据陕北民间过春节的音乐氛围创作的《春节组曲》,其中的序曲,已经成为典型的新年音乐经常被独立演出与播放,以至于《春节序曲》成为一个典型的喜庆音乐的代表,在央视几乎每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都要使用,如同西方人使用圣诞音乐。与《春节序曲》相呼应的《难忘今宵》,亦如同维也纳金色大厅里的固定乐曲《拉得茨基进行曲》那样成为标志性的结束曲。
《春节序曲》是作曲家西方交响音乐的创作形式,表现的中国题材风格的音乐,它将中国人的节庆从具体的细节和情景中提炼了出来,表达了共同的主题。
而中国喜庆音乐中的许多经典曲目,却反映着中国音乐的基本结构特征,即具体的、针对个人或明确对象的描绘,其音乐结构是线性的。比如陕北音乐《跑旱船》,它以转述的方式,表达了一种愉快喜悦的心情:
太阳(呀)下来,这么样样高哟!
照见那个老头是过(呀)来了。
身上穿的一烂皮袄,长的两跟胡子哟,
……那才是个假的依儿哟。
太阳(呀)下来,这么样样高哟!
照见那个妻儿是过(呀)来了,
身上那个穿的一件红绸袄,
口上擦的那胭脂哟,
……那才是个假的依儿哟。
这首歌曲,可以作为一面镜子,照出当下创作的所谓新的节庆歌曲、晚会歌曲如《开门红》之类的弊病,即后者不具体,全是大话、空话、概念话,意向虚伪而语境陈旧,词语肤浅而对仗生硬。这首《跑旱船》,就像是一个人刚从欢乐的庙会上回来,即迫不及待地向家人和亲友邻居绘声绘色地描述所见所闻,使大家都能从他的喜悦里,获得感染,将节日的喜悦移植到他人身上。这比当今那些只说空洞的吉祥话“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无一句落到是处的新创作歌曲高明不知多少。
这是一曲很旧的歌曲,为什么仍然能表达我们节庆的心情呢?为什么它能把对陕北和陕北文化不了解或了解不多的人也同样感染呢?正如作家鲍尔吉·原野听了捷克作曲家斯美塔娜的《我的祖国》后说:“我也爱斯美塔娜的祖国!”他说的是,他被斯美塔娜对自己祖国的爱所感动感染,这种被感动和感染起来的爱,是可以用来爱我们自己的祖国的。
东北民歌《大百年》,用二人转小帽儿的形式,描绘了拜年的情景,唱出了一卷北方风情的风俗年画。其音乐欢快诙谐,生动简洁的语言即描绘出场景与人物,实在了不起。湖北民歌《龙船调》、广东音乐《步步高》、河南民乐《百鸟朝凤》以及《瑶族舞曲》、《阿细跳月》,都是当地民族音乐中喜庆音乐的典型代表。
中国民族音乐是平民音乐,或者说平民音乐是中国音乐的主流。作为礼乐大国,中国的节庆音乐十分丰富,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的中国可以从音乐上分辨出是否过年了,正如西方人从一两个旋律上就能判断圣诞音乐一样。
三
中国的新年音乐,可以通过某种整合的方式形成中国式的新年音乐会。其实,这不是一个缺乏资源的问题,而是信心和责任的问题。中国的音乐可以到世界各地去演出,包括到维也纳金色大厅去演出,但不是只有到了那儿,中国的音乐才取得了它应有的地位,只有靠被别人承认与欣赏才实现它的价值。但是,要想让当今的青春一族对中国节庆音乐有一个较为公正的了解机会,似乎接道出洋,转内销,也不失为一种方式。这就更说明,我们的有关机构和艺术团体以及传媒,有为当代人作自己民族的新年音乐大餐的必要与实现的可能。
倒是要警惕和防止那些利用中国民族音乐的资源与元素,通过包装粗俗地表现肤浅的歌颂功能的趋势。这样会坏了年轻人的胃口,使之对整个中国民族音乐产生误解。而好些年来,我们的晚会上总少不了这样粗俗浅薄的欢娱歌曲。
当然,也永远不要指望中国民族音乐会规整成如西方的圣诞音乐那样的集中和典型的模式,那是本质不同的两回事儿。
礼乐理想是中国人的根本理想,被礼乐文化熏陶了数千年的中国文化,它的音乐资源俯拾皆是。过一个音乐的中国年,在中国民族音乐的喜庆主题里卧游,如同吸吮这个历史丰厚、风貌多样的民族文化的精华,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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