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就是人学会自我管理

——从深圳音乐厅的观众说起 

○许石林

上周末（4月18日）到深圳音乐厅听《弦上弦——维也纳爱乐独奏家乐团音乐会》，彻底改变了我对深圳观众的印象和感觉。说这话就带来一个问题：难道区区如我就不是深圳观众吗？当然是。但我长期以来很不满意包括我在内的深圳观众在剧场和音乐厅的表现。记得是青春版昆曲《牡丹亭》来深圳演出，我也是参与了宣传的，但到了演出的时候，我犯了一个很“轴儿”的毛病：不愿意去看。同事朋友不少人纳闷儿：你这么喜欢戏的人，遇到这种难得一见的戏咋不看呢？我当时脱口说了一句话：看什么不重要，跟谁看才重要呢。

我对包括我在内的深圳观众不满意之处，其实是全国各地观众当下很多人都还在犯的毛病，如南京观众曾经气哭了一个演奏家，深圳观众曾经把一个演奏家气得停下来，音乐厅不安静就不重新演奏。至于迟到进场、呼朋喊友、手机响、用闪光灯照相、塑料袋摩擦的声音——种种恶劣表现就不一一列举了。在我的印象中，深圳观众只有对一样东西的反应比较好，就是看所谓试验和先锋的戏剧、听先锋音乐会的时候比较乖：大气儿不敢出，生怕漏了舞台上啥对人生有意义和启迪的东西；鼓掌也特别卖力并争先恐后，生怕鼓晚了别人说他没看（听）懂、怕别人说他不先锋、不实验；表态的时候尽管头晕脑胀但却争着说好，尽管也说不清好在哪里，争着说自己看了收获多大，夸，猛夸，夸得连作者和演出者自己都想不到地好。

由于对包括我在内的深圳观众的这种成见，我长期宁愿浪费深圳音乐厅的门票而不去看，宁愿辜负给我赠门票的朋友好意。想不到无意中听此次音乐会，竟让不包括我在内的深圳观众把我教育了一番——差不多八成的上座率，上千名观众，开演前就不怎么闹，开演后竟然安静得无任何杂音。我特别注意到：音乐厅竟然没有开手机屏闭，自始至终全场无一声手机响，无一人弄出杂音，能感到有的人在乐章与乐章之间的停留间，压抑着自己的喉咙不让发出强烈的咳嗽或什么声音。总之一千多位观众没有出现任何以往令人反感的老毛病。此时此刻，我确实感觉这儿真是一个所谓艺术殿堂了。因为在这儿，人人都在克制着自己，人人都在为一个共同的环境或者说氛围节制自己、管理自己。我也曾经很轻薄地说过：在音乐厅这种地方，理想的状态是：大家都需要装，自己在自己的装的暗示下，慢慢地就觉得自己真是那样高雅了。现在我用王朔的话修正自己：即便是装，装着装着，社会和人就都进步了嘛。真风雅从附庸风雅起步，真文明从装文明开始！

我很高兴地看到，在当今这个其实是放纵为主流的文化氛围里，至少还有这么一个小环境，让这一小部分人能在这个特殊的环境和氛围里进行自我管理，在这里能看到当今人已经不多见的节制、约束、谦抑、客气、彬彬有礼的修养，我想，哪怕这些人是在装，哪怕他（她）出了这个音乐厅，仍然会随地吐痰、大声喧哗，甚至用四国语言对骂，但他（她）还能在这个环境和氛围里装文雅、装克制、装对他人有所照顾、装对某种梦幻般的高雅有所期待，我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善良之根。

文明是什么？文明是相对于野蛮和昏昧而言的，文即纹饰之文，是好看、让人感到美和愉悦，文的精神一定是遵照某种规则，照顾到他人、顾及到对方、考虑到环境的。文是让别人愉悦舒服的、对别人友好善意的。与文对应、对立的是武，即粗野和蛮横；明，就好理解了。所谓文化，就是用上述的文，来化育不文的人，即文化。这样理解文化、文明，就相对容易一些，就不会陷入当今文化学者那玄奥的词汇迷魂阵。一个文明人，就是指一个有文明修养、教养的人，这种人必然是一个会自我管理的人。自我管理，即根据某种文明规则管理自己，既考虑到自己的利益，也考虑到别人的利益，甚至在规则和法律的范围内，还能用高于法律和规则克制、节约、要求自己，而不把规则和法律用尽用透，更不会去故意突破规则和法律的底线。

文明越进步，人所受的约束就应该越多，人的自我管理负担就越重。其实，在这个表面已经所谓发达和现代化的时代，人的自我管理却因种种诱因而失控，有评论者曾说，当今人类进入了新的丛林时代。在民主法制滞后的社会，更加丛林，人的自我管理意识更加脆弱，空洞的道德呼唤、德化理想，就越发显得无力无用且“累累如丧家之犬”。

我了解到，深圳音乐厅的观众如此会自我管理，重要的原因就是深圳音乐厅方面对观众的认识，与以往的演剧院对观众的理解有本质的不同，准确地说，深圳音乐厅是在经营观众，文明地经营观众，在长线的思维里将观众从头至尾考虑进去，成为音乐厅经营的主要业务，其服务规则的制定十分细致，既让观众充分享受到他的权益，又让观众在遵守规则中获得一种尊严和进行自我管理的荣耀。音乐厅对观众的培育工作做得很细腻，利用各种渠道对观众进行培养，让观众从附庸风雅开始，走向真风雅，从装文明开始上升为真文明，从契约式合同式购买关系上升到观众自觉自我管理，共同营造美好的艺术氛围和享受环境。

这应该给人一个启发：优秀的经营者，小到经营一个音乐厅，大到经营一个社会，即在于提供细致周到的文明规则和文明服务，并唤起人进行自我管理的自觉。高明而优秀的经营者都是把前期繁复艰苦的工作留给自己，呈现给被经营者和服务对象的，是便捷而明晰的服务产品。古人说：“居移气”，强调环境的重要，同样的人，在不同的环境里自我管理的自觉程度和水准是不一样的。人心的环境犹如自然生态环境，前期的恢复是艰难且缓慢的，度过了这和艰苦期，环境走向良好，人心学会了自我管理，于是文明兴焉。

                                                                     2008年4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