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秋，一天下午，在山阴村——那个据说是王羲之后代聚居的古老村落——田头干活的社员们加了一次下午“点心”，所谓的“点心”就是每人一小碗稀粥，是那种两根筷子并一起，也搛不到一颗完整米粒儿的稀薄之粥。社员们干活干得饥肠辘辘，一听有粥喝，顿时来了精气神儿，“呼——”地就围住了粥桶，然后，各自端着热气腾腾的二号碗蹴在田埂边，埋头“唏唏溜溜——”地喝粥，筷子派不上什么用场，就用两指夹着。

    那时候，外公已经去世，外婆一个瘦小伶仃的妇道人家带着三个孩子过生活。她是田里的主劳力，理所当然也在田头喝粥之列。当她也同别人一样迫不及待地喝了第一口粥后，觉得那个香啊，甜滋滋的，一直到了心里，真是打了嘴巴也不肯放！（事后回忆时外婆总是这么沉醉地说）正待喝第二口，忽然，她远远地看见了大儿子——我大舅舅，正背了个书包没精打采，一晃一摇地走来，那是他放学了。书包并不大，但舅舅个子小，而且又极瘦，所以，书包背在身上，是一付不胜其重的样子，步子有气没力。外婆看着既心疼又开心，想：这小讨债鬼——有福！她狠命压下了喉头的酸水，个小声音大，放开喉咙，大声喊：“宏儿——宏儿，快来——快来哟！”可是舅舅愣是没听见似的，仍然是那付轻飘飘慢腾腾磨破鞋的样子。

    这厢，其他社员早就喝完了各自碗里的粥，又细细地舔净了碗壁碗沿，炊事员在催着收碗了，喊：“秀英啊——你的粥喝没喝完啦？”“在喝——在喝呢！”外婆赶紧把发干的嘴唇又靠在了碗边上吸溜了一下给炊事员看，炊事员吆喝着：“快喝吧——你的那碗粥怎么那么难喝啊？我又没放药！快些——要收碗干活啦！”“噢，在喝呢——马上好，马上好！”外婆在炊事员的催促下，一边不停把小碗里的粥向嘴边靠，摆一幅喝粥的样子，一边焦急万分地对着舅舅大声叫骂了起来：“小畜生，你在想什么倒头经啊？快些来嗳，来，喝粥——哧溜——好喝哦！”她不知吸溜了几口，大骂了好几声后，终于把舅舅给叫来了。

    那时舅舅九岁，一听明白是喊他喝粥，就仿佛天上掉下来了力气，撒腿就跑了过来，两眼放光地问：“妈，粥呢？粥呢——我要喝！”“给你——”外婆的眼光里洋溢着喜花花儿，把粥碗朝舅舅的嘴边一送。

    “哇——”才一接过碗，舅舅就两眼瞪着碗里大哭了，外婆很奇怪，低头一看，小碗里空荡荡——早就碗底朝天了！原来，她是想装着喝粥的样子给炊事员看，以此拖延时间，却没想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把一小碗稀粥给“吸溜”完了。舅舅很伤心，边哭边埋怨：“妈，你骗人——你骗人，粥喝完了还喊我来喝粥？骗人！”别的社员听见了小孩子的哭嚷声，都忍不住好笑。那时外婆三十不到，羞愧难当，当着大家的面就“呜呜——”地哭了，母子这样一对哭，别人都知道她的辛酸苦楚，很同情，就不再笑了，都跑过来安慰……后来，还是好心的炊事员“呼哧呼哧”刮了十来下粥桶，终于“化腐朽为神奇”般地积了浅浅几口粥沫沫，这才哄住了舅舅。

    外婆七十多岁，牙齿掉得没剩几颗，吃东西得小心翼翼“磨”的时候，最喜欢就老咸菜喝白米粥，她还常常向我们说起1959年喝粥的事儿，一边说一边自嘲地笑，像是在笑着，笑着笑着眼圈儿却就红了，这个善良的乡下老妇人，一边絮叨着如今怎么怎么地好，一边就止不住地“骂”起了那个饥饿熬得人心发荒的年月，骂起了早死的外公留了她一个人受罪……她颤动的瘦小干瘪身躯，让我遐想起她站在田头大声叫喊舅舅来喝粥的景象，心头油然飘起了层悲凉——“思往事，人颦眉”。

    “七十三，一道关”，那一年，外婆去世了，一生坎坷艰难的她，守了四十多年的寡，抚养大了三个儿女，使他们个个都婚嫁了——这在当时我们贫穷的故乡，是件不简单的事。而且，外婆的人品在村里村外被人交口称赞，原因是：她一生不好争，不生事，不怨人，说谁都是一个字，好。

    也许，外婆的一生就像她1959年不知不觉中“吸溜”完的那一小碗薄粥那样，闻起来香香的，而回想起来却永远是辛酸的痛苦的凄凉的，让人热泪涌动——于是，那个时代，这个真实的故事，让我毕生难忘，而且，还要说给我的女儿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