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艺术的境界
文/陈振丽
2011年8月8日上午在太原国际大厦的讲座,我完全有不去的理由,若失信便是不识抬举;可要是去呢,自定义为列席,但讲座人田树苌老师却有意味地命我为“助教”。
好啊,助教就助教,能坐在离田大师最近的地方,先给大家烧壶水。
这种茶座式的课堂,我还是第一次参加,不用背语录,没有开场白,不必起立问好,谁来就向大家笑笑坐下。看她们这十几位女书画家彼此是熟客,就我陌生,却有一个不用交作业的优越。
一位自定义写字喜欢轻松的女书画者,抢先交上了作业。我也是第一次听田老师对习作书法评说,很是好奇......
田老师好像不是看字,倒像在品茶,指点着字说,从法度上看,有入味的,也有不到位的;字的趣味性还是有的,但有的松,还要再严谨些。又对大家说,要把字当作画来画,点画要把它打进去再出来,要上百次、上千次地练……
我听得自己发问,这是看作业吗?跟说孙子兵法、趣味游戏一样啊!
当第二位书画者将自己的隶书作业摆在田老师面前时,他认真看了先满意地笑着说,有点意思,用线较规范,但有些地方略显僵,不自如。我说的让你们把字写得死去活来,意在先把字写死了,然后再活过来,如果你能写得再松动些,同时找点小趣味就更好了,因为毛笔与纸摩擦会产生一种朦胧的味道......
好一个写得死去活来!好一个毛笔与纸张摩擦产生的朦胧!
顿时让我的心也不得不朦胧起来了。想起我曾为田老师写的《墨与心有多近》中,自己悟到了书法就和弹钢琴一样,是那颗独有的此时此刻的心在指挥、节度墨迹的流淌,但却没悟到笔与纸这个心与墨交融的、起最后决定性因素的卡口的朦胧意味。这又多像电影艺术创作,待到了最后精修的剪辑台上,灵性的剪辑师总会在有限的剪辑成型的样片中,用他那富有创意的灵动的心,让影片戏的结构、节奏闪现出灿烂的火花……
此刻,我已忘记自己定义的列席或“助教”了,只知道我没有白来听这堂难得的书法课。尽管真正的讲座还没开始,我就已被熏陶得晕晕乎乎,身旁煮的那壶水也早已咕嘟咕嘟溢出了壶嘴……
开课前在田树苌老师的书斋,他有条不紊地给我与一位早到的油画者沏茶。我说您就别忙乎了,赶快准备讲稿吧!心里暗想,传统这瓶果酱又该拿出来了。油画女士却笑着说,你就放心吧,田老师要讲的都在心里,要写的都在笔下。
田树苌大哥的讲座确是从传统切入的。
提传统,总会让些庸人当作陈旧与落后,传统文化,有时也如一瓶可有可无的果酱,需要时拿出来抹一抹,而更多时候也会将它丢于脑后,也或还要评说它如何与时代的等等不吻。
曾经有人称谢晋电影为“谢晋模式”,其实质还是说他的作品为传统的电影手法。在《我们的退伍兵》影片上演后,北京电影学院的小兄弟电话对我说,看见了您剪辑的作品,哈哈哈!我知道他在笑什么,无非是说赵焕章导演的影片手法传统了。我说,您小弟先不要犯狂,没有传统的电影艺术,就没有今天电影艺术发展提高的今天;您的手法再新颖再先进,奠基的仍然是传统,没有继承传统的文化艺术,其实就是无根的浮萍!
我又担心,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以庄子、老子为代表的道家可别再重复某人的一套,而儒家的冷静反思、重克制自己、排斥感性狂欢,即笑不露齿、非礼勿动,主张内省,即内心的省察等,您又怎么能讲得生动?
却不知《弟子规》、《千字文》、《功德碑》这些传统的碑帖早被田老师百次千次地临过,所以对孔孟治国平天下,济世、救世,达则兼济弓下,穷则独善其身,主张文以载道、道德规范为忠君爱国、仁义礼智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思想他怎么能讲不活?
庄子、老子二位道家的代表,田老师趣味地称他们为老庄。其实这与古人套近乎的称呼,正反映了田老师对人家老子绝圣弃智,无为而治,主张人与自然的融合,思想得到超越的崇尚。当他谈到“道是宇宙万物的演变,即“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就是客观自然的规律,同时又有着“独克不改,周行而不殆”的永恒绝对的本体定义时,声音不自主地变高了;
当总结
“老庄精神就是中国的纯艺术精神,对我们后代的艺术思想影响较大,其中尤以庄子思想影响至大。”时,又以提升八度的腔调慷慨激昂地说,游、至乐、天乐,即精神的自由解放,你的心境愈自由,就愈能得到艺术创作的快乐,愈能得到美的享受!
庄子所说的“道”与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以人类精神世界的最高阶段为“绝对精神王国”,都是在讲在人的生命领域中,如能得到自由解放,是人的最高祈回!
然而仅仅有精神的解放还远远不够,一个书画家要想让自己的作品提升到一个高度,还必须做到“无用与和”、“虚静明”、“物化”与“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听到这里,我为自己的无知而庸感到脸红,因这些个“物化”等词义我还在一知半解中。虽看到大家杯里的水不多了,我却除了笔记外什么也不顾了。
讲座最恐怖的是抽象解读抽象,就和傻子对白痴,越听越糊涂。咋听“无用与和”、“虚静明”,我也先是吓一跳。但洗耳恭听并不难懂,无用与和即是无用为用,无用于社会,不为社会所拘束。“和”则是天道的本质,就是化异为同,化矛盾为统一、和谐,而和正是艺术的基本性格。
“虚静明”其实就是说要摆脱由生理而来的欲望,摆脱普通的认识活动,如庄子的“心斋”、“坐忘”、“无己”、与“丧我”。
听到这里我想起自己有时连自己也不认识的时候,虽自认为是具有中华民族女性美德的人,但在为一句话、一部作品或一个什么独特构思所感动时,思绪会飞翔、情感会抛锚、语言会冒泡。我不认为这是我的缺点,因为很多时候,它会让我作出一个漂亮的判断、写出一篇感动自己的文章,或在剪辑台的创作闪现一点火花。
我这点刹那间的忘我,虽不能与田老师所讲的“物化”相提并论,但物化的“人因忘己,随物而化,物化之物,‘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精髓与我的思绪飞扬又何其相似?
其实再伟大的书画家,无论他们书画什么,若想得到逼真、生动的效果,必定是胸有成竹、意在笔先,而胸无成竹者所画得竹仅仅是作者,因为作者仅仅看到了那个竹,却没有品味出真正的竹的意境。
正如黄山谷所说:“子美诗何处,乃在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
田老师讲到这里,在座的书画家们啧啧赞叹认同、纷纷议论,她们一定是在书画实践中亲身体味过“独与天地相往来”的创作意境。田树苌老师的激情就更不用细说,因为他在行草之时,就是到了独的境界,即天的境界,那时候的他,严重的腰疾似乎在刹那间痊愈了,他已由个人的精神体验到了与宇宙相融合的境界,这是一种艺术性的人生与宇宙的统一啊!
此时我激动得好不容易拿出手机准备给树苌大哥拍照时,他突然情不自禁冒出一句关于艺术的强音“如果不能从现实、现象中超越上去,而与现实现象停留在一个层次,便不能成为艺术!”
是我胆小,还是田老师对艺术的激情太高涨了,惊得手机也颤抖了......
有时候我问自己,轻易不动手画画练字,总在欣赏别人的作品,还要恬不知耻写所谓的评论,算什么啊?可我又耐不住这颗渴望欣赏美丽线条的心。
近月来我几乎在不间断地欣赏一位博名为yunyin老师的绘画作品,尤其是他在云南插队时画的许多民俗、民族舞蹈等作品中流畅飘逸的线条。他却自谦说不懂书法,这又让我一头雾水,田老师明明白白告诉我们,书法家就是利用线条的运动、组合变化、蕴含的抽象的美,来表现人的思想感情、人格精神的。即“书,心画也。”按书画同源的说法,他的很多犹如真正舞者的绘画作品,其实也是在绘画着一种“书法”。当然这是我的感悟。
树苌大哥还以一根线为例,简述了西方与我们中国书画的区别:西方绘画中的一根线,表现的是轮廓,是物体的物理属性。而我们中国绘画的一根线既有状物又抒情,兼备造型和表现两种因素的成份。并具备形式美、结构美,有着丰富的内涵。
他的书法作品中,我欣赏到了他把书法的形式美表现为流动的自然美。也应证了美学家李泽厚谓之“表现艺术的魂灵。”的经典判断。
我们一字一句地记下美学家李泽厚的这段话:“不是书法从绘画,而是绘画从书法中吸取经验、技巧和力量,运笔的轻重、疾涩、虚实、强弱、转折、顿性、节奏韵律,净化了的线条如同音乐旋律一般,它们竟成了中国各类造型艺术和表现艺术的魂灵。”
此刻由不得为我是个书画艺术的热爱者而骄傲,由不得对以毕生精力锤炼艺术形式的书画家们肃然起敬!
他们耐住了人生的寂寞,心捧着看似最简单的、在大自然几乎是可以熟视无睹的线条,不断追求着书画艺术的程式化、类型化,并着意形式法构的井然有序与反复巩固。
没有他们孜孜以求的磨练,便没有今日书画艺术的灿烂;没有他们不断努力丰富自身的阅历,提高自身的文化、品格、气质和审美选择,就不会有我们中华书画艺术今日的辉煌!
有时候我们对一幅肖像或临摹的书法作品,很喜欢说像不像,其实在像与不像间应当捕捉的是作品的神韵和魂灵,艺术反对的就是一味地模仿,而重在创造。“不一定是具体内容上的突破或创新,而完全是形式层面上的变化,这是真正审美的突破,是艺术创作。”
我并不懂得太极,但欣赏着田树苌大哥的草书,让我有了想要舞动四肢的欲望;欣赏着yunyin老师的绘画,让我又产生了想要跳起那些千姿百态的民族、民俗舞。
看来丰富的生活底蕴、笔墨与纸不懈怠的磨合,就是书画家最好的人生太极;传统就是民族的性格,民族的精神,民族的魂,传统文化就是千万劳动者智慧的积累!
八十年代文汇报记者在采访《牧马人》电影剪辑师,即我的第二任老师周鼎文时,记者问一个优秀的电影剪辑师应当具备哪些才能?周老师虽得了剪辑百花奖,语言却如茶壶里煮饺子。其实周老师是谦虚,我却为老师急得就替他回答记者了。我说,一个电影剪辑师要有编剧的头脑、导演分镜头的本领、诗人的意境与书画家对于形象的敏锐感觉与果断取舍……
一个优秀的书画家同样应该具备这样的才能!
也正是陆游的“如果学诗,功夫在诗外。”这个称作传统的“字外功”就是让你不断地学习积累深厚广博的学问。因为艺术的高度,决定创作者思想的高度。而关于技巧、技术,以及对于书法艺术形式的点、线、间架布局的敏锐感受能力和手的灵巧准确,与心灵的默契配合,称其为“字内功”。
田树苌大哥称下笔有法、有度,字中有笔的骨功为书法的基本法度,形象地称其为“戴着镣铐跳舞”,又让你要端正态度,不信笔;取法乎上,是要你从有法到无法。你只有苦练出像杂技家的技巧,练出手上的真功夫,你只有全身心地投入、以全部的热情去爱,也才可能成就一幅好书法。
记得在纪念党的90周年书画展上,几位老书画家在田老师的书法作品面前欣赏了好久好久,他们揣摩着那个犹如舞者的繁体草书“兴”字,举手沿着笔画想能度出写出如此好字的心里轨迹。
这一个小小的兴字,其实是他数十年的寒暑之功,是心不厌精、手不忘熟的体现,是他的灵感指挥着神作的画,是他人格精神的一种对生命意识的自然流露!
树苌大哥最后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董其昌81岁时还在临钟、王、虞、褚、颜、柳及苏诸家帖,并最后题出:“此数帖余临仿一生,才得十之三、四,可脱去拘束之习。”
董老的题语让我写不下去了,心里骤然冒出一阵愧疚,酸酸的。
我有尚好的砚台、毛笔、宣纸,却好久好久没去抚摸它们;树苌大哥曾经说过要看我的作业,可我拿出来的仅仅是纸上谈画、嘴上说字,他几次例外地优待我听课观摩,不再向我寻求作业时,用“助教”幽默来提醒我动手。
我有惊人的速记能力,故很能把田老师的课堂精华写于我的文里,我似乎海阔天空地在书画艺术的美好境界中畅游过,但醒来时,却仅能称其为意写与意画!
而画笔、墨笔与纸摩擦融和时所享受的那种神乎其神的境界,靠嘴是永远感受不到的!
2011年八月十日于并州
陈振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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