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除却巫山不是云
文 / 陈振丽
北京的盛夏燥热无比,但国家给马老的大方家胡同60号内,却很凉爽,四周居室皆有雕花宽檐,院中有仿树盆景,屋后便是花园假山。这对一个刚离开父母不久,中考又受情绪株连的花季少女来说,确似到了世外桃源,那颗几乎干枯的心也滋润了些许。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彻底高兴起来。为躲避武斗,携两个孩子、有身孕的姐姐,从沈阳跑到北京老公公这里避难,心绪比我还差。但那时我只想到自己的不幸,还真把姐姐当神当佛或铁人来着。直到有一天传达室大爷给了我一封姐夫的来信,才明白了许多。当时并没考虑是姐姐的私信,因为姐夫的笔迹与贴在安全位置的纪念邮票,对我来说我太熟悉了,好像就是给我的一样,当即就拆开了......
一看信的抬头“亲爱的振华”,明白这是情书性质的信。花季少女嘛,不仅看过小说的爱情故事,也收到过五花八门的情书,便饶有兴趣地一口气看完了三页纸信......
其实我觉得姐姐不会介意我看,因为之前的假期,我多次去过他们沈阳滑翔机制造厂的宿舍。姐姐有时叫我去她的医院,科室的大夫护士们熟悉了,也会让我画画“鸡眼”打个下手。但有时姐姐让我在家整理箱柜,还说马老留给姐夫好几箱集邮,让我欣赏。
墙柜极其简单,好像没有门扇,几层搭板上各放着两个箱包,每个箱里春夏秋冬分类缜密。集邮的几个皮箱内,就更具美观而庄重了。那整理什么呢?
只有把每个箱子侧兜里装订成册的信件全部翻出来烧毁。当我擦亮火柴即将点燃厚厚的几册信件时,突然想应该看看里面有无夹着什么重要单据,而且既然是姐夫姐姐那段时间两地生活的书信,姐夫怎么还如此慎重地按时间顺序分别装订?
这一看,就放不下了......
若以李商隐“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诗句衡量,太恰当不过了!
不过信的内容与笔法截然不同!
姐姐去世,十年过去了,我做梦都遗憾,那年与小妹飞沈阳给姐姐送葬时,怎么能没了思想?外甥和外甥女把姐姐的衣服、花镜给我们姐妹作纪念,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是姐姐的,尽管往包包里装,就和那年装母亲的衣物一样。她的大襟褂都是自己手工缝制的,那用同等布料蟠云扣的衣服,现今的市面很少有,我也穿上非常合适,而且尤显别致,但舍不得。总觉得,母亲没准哪天还会归来,保存好亲人的衣物,就会有再见的希望,至今还齐整整地放着一包袱大襟衣服。
人在突如其来的悲伤时刻,智商是最低的,连眼泪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每天懵懵懂懂的。小妹妹还会帮忙做点什么,我反正婚丧事宜皆不懂,几天的时间,除了到医院看姐姐,便是回外甥家睡觉。姐姐临终那几天,外甥说我们不要去医院了,是怕我们看着姐姐病痛的样子伤心,我们也就乖乖呆在家里了......
姐姐真的离开我们后,倒万分悲痛起来,懊悔我们为什么没能天天守在她身边多看看姐姐?怎么没想起问他们的“情书”放在哪里?
我一直想打开姐姐的心灵私宅。一个参过军,救助过多少伤病员,转业到北京医院后,又有多少生离死别从她的白大褂前走过?但姐夫突然离去后,她的整个灵魂的液体都用做泪水,浇注在姐夫的遗像前了......
真是相思相见知无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同事约她去各地旅游,在广州居住的一段时间里,听说姐姐心情好转了。但看照片上她打电脑键盘虚肿的脸,不用问,这定是白天装模作样与大家游玩,暨南大学校园的病人找到她,依然会微笑着义务看病,但到了寂静的夜晚,就剩下泪水洗巾了......
人的肉体可有多少泪珠儿?
若按马克.吐温的逻辑“跟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我所暴露给世人的只是修剪过的,洒过香水的,精心美容过得公开意见,而把我私底下的意见谨慎小心地、聪明地遮盖起来。”
那我姐夫姐姐的情书,却是没洒过半滴香水的纯味原汁;相爱相恋情人之间的情书,应是无话不说的隐私,但他们从来都没有把情书藏起来过。
那年我本来是乘火车到北京中转去沈阳姐姐家的,没想到家里只留下姐夫当权派,天天写检查,随时待命接受审问。姐夫为了我的安全,给我买了当日的车票,让我去找姐姐。
从住进大方家的第一天起,几乎每隔一两天姐夫就会来一封信;夜晚,我一觉醒来,发现姐姐的床灯还亮着,她依然在津津有味地品读着看了不知多少遍的信......
问世间,情为何物?
姐夫姐姐的情,便是两心合二而一的灵魂;除了抬头有“亲爱的”字眼,多少篇读来,似乎没有“亲”、“爱”、“吻”等激烈言辞;他们就像俩人在一起无话不谈的生活那样。大到家事,比如当年姐姐认为姐夫不在北京,便觉得自己没权利享受住在大方家的待遇,想在外面租一间小房,希望姐夫理解同意;我们的父亲在轻工厅常去北京出差,姐姐从来不带父亲到大方家。父亲是一米八的帅男,姐姐不是自卑,而是自重。这些道理也要如实告诉姐夫......
那年月我是拒绝交男朋友的,但看了姐夫信中对姐姐无微不至的关怀,好是羡慕。曾经想过,大学毕业后一定也要找像姐夫这样的终身伴侣。姐姐在病房几乎很少有坐下的时候,因此几乎天天晚上腿抽筋。就这件事,姐夫的每封信都要细问......
对于姐姐这位白衣战士来说,更是对上过蓝天的姐夫倍加呵护,经常叮咛心脏若有什么不适,马上怎样,胃有什么马上怎么,等等。那个详尽不亚于医学的书面课堂了......
称呼我们的父母,姐夫的信里从来都是爸爸妈妈,振华的娘家事,就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如:
“给爸爸妈妈寄的钱收到了,他们身体还好,你要安心,保证睡眠......”
“丽妹来信了,小丫头还把最近的日记抄了几篇给我看,新裙子穿上非常合适,高兴得直夸我姐夫好......”
“孩子的照片我洗出来了,你看我们的丫头多像个小子!
......
如果你认为这些琐琐碎碎的叮咛、告慰、安抚不像是情书,那是你没亲眼看到我姐夫姐姐的笔迹,他们的情爱已经深化到无须把爱挂在嘴边的境地,他们刻骨铭心的爱情,早已融在几十年如一日的书信的墨迹里了......
徐志摩情诗说“轻轻的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姐夫不是诗人,却能踏着万里云天起飞,因他有得天独厚造飞机开飞机的优势;
两年哦,两个三百六十天,对姐姐来说,是漫长的最煎熬的日子;两年,姐夫并未安息,他充分安顿好了天堂居所,迫不及待地把她的爱妻,我们的姐姐也领走了,还有姐姐那汪溢满灵魂的相思泪......
我断定,这两年他们依然像当初一样书来信往,只不过用不着微信、微博、短信、电话等等现代传媒工具了;
他们更是最初一见钟情,离去比翼双飞的蝶,飞千里万里依然叙话喋喋;
若用最现成的诗句“除却巫山不是云”描写姐夫姐姐的一世爱情,
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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