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怎样炼成的

老海

这月25日，密云法院溪翁庄法庭开庭审理一宗春雨惹来的官司。一年前的3月28日，北京密云地区下了一场春雨。溪翁庄镇中心小学一位尹姓语文教师在上午第四节课时带领学生感受春雨，要求学生以春雨为题材作文。所谓感受春雨，无非就是让学生观察春雨、体会春雨，寻求作文灵感，一如文艺采风那样。这位尹姓教师大概是要求所有学生只能静静地去“采风”，不许学生们说话。一个女学生被春雨送爽感动了，说了一句“这天气真爽”，结果因为开腔说话坏了“采风”纪律，就被这位尹姓教师暗示班长将她拽到校园操场上雨里罚站半个小时。浑身湿透了的这位可怜的女学生回家后当晚就头痛、高烧，生了病，先后被送到镇卫生院、县医院、首都儿科研究所接受治疗，最后被确诊为神经性、感染性头痛。

我们不妨把这位小学生叫做“真爽”。这个名字能让我们记起一些美好。还可以让我们记住一些丑陋。

在去年这场春雨里，尹姓教师是事先不可能预定了作文的题材的，所以可以推断，那次的感受春雨的“采风运动”是尹姓教师一时心血来潮的教学方案。是临时因雨制宜的。一次如此可有可无的作文课，尹姓教师却将它视为不可侵犯的神权。仅仅是一句童稚的话，就莫名其妙地严重伤害了尹姓教师的自尊，并严重触动了尹姓教师的权威与地位。是可忍孰不可忍！尹姓教师雷霆震怒，狠狠地惩罚了那位“真爽”。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一如当春乃发生，尽善尽美并可嘉可贺。

悲剧——就在尽善尽美中发生了。

当冬乃发生！

在这个春天里的冬日悲剧里，“尽善”了的是那个把“真爽”拽到雨中的小班长，他听话、努力，还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在教师们看来，这样的小学生班长是尽善的，是难得的“尽忠”楷模，是个绝无二心的“小爱卿”。这个班里剩下的孩子们就是“尽美”的一群了。他们乖乖、顺服，顶多只会双手托着脸颊，低眉顺眼地作“感受春雨”的默思状，绝不敢放开手来，伸进雨里，去拉“真爽”一把。还有个别的，那时那刻正在心里暗自庆幸没说出那句已经滚到了喉咙上的杜甫名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他们集体沉默了。哑巴了。顺民了。他们绝不会在沉默中爆发。他们小小年纪已经学会了逆来顺受，已经习惯了迷失方向。包括去梁山的路。他们天生就是在沉默中死亡的“良民”种，一如他们的父辈。

一如现在的我们！

悲剧里唯一“尽善尽美”的，就是我们从小就奉若神明的老师。他们的教育无方正是我们的教育制度一直竭力维护的，传承的，并不断发扬光大的。他们的人性教育一如既往地秉承了君臣纲常的优良传统，完善了四书五经的修缮。也正好填补了卡耐基美德教育的空白，征服了被卡耐基征服剩下的美国人。他们已经成功地把“八九点钟的太阳”教化成“夜晚八九点钟的月亮”，他们让太阳也变得臣服，让月亮与村庄同行，与城市同光，与我们同存。几十年来如是。

几百年后还打算如是下去。

那个可怜的“真爽”当然就是不善也不美的“刁民”了。她居然打破沉默，发出肺腑之声。她有严重的错误“倾向”，倾向了“好雨知时节”的春雨，倾向了所有的美好。她呐喊，抗拒，蔑视神圣，抵触神权。她让教师们颤抖，让我们的教育制度颤抖。她就是罪大恶极！她就得在雨中颤抖！在强权的淫威下颤抖若斯！

月亮就是这样炼成的！

再伟大的审判也只是挂羊头卖狗肉的行当，挂的是道德与文明的“羊头”，卖的却是物质赔偿的“狗头”。“狗头”不对“羊头”，那只是物欲交易上的买卖亏损，顶多也只是亏了一群没带眼睛的买主。然而，道德与希望、国家进步与社会文明，又岂是区区的物质“狗头”所能比拟的！

唯一能从这场官司里得到苟且式满足的，只有那个“真爽”的父母。他们在万般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寻求法律途径来补偿家庭为孩子治病疗伤的付出。除了物质，他们只能别无所求！孩子心灵的创伤已经无法弥补！无助的父母，除了无助，只剩无助。他们唯一能做的，就剩下别无所求！

其实，更无助的是我们国家与社会——一直只懂得从不断完善法制建设上去别无所求！

我们国家与社会不是一直都在别无所求吗？

然而——

难道只有完善法制才是我们社会该做的吗？难道除了通过法律给予那个“真爽”的家庭一个物质性的说法外，我们就别无可做了吗？就束手无策了吗？就听天由命了吗？

难道，我们不可以反思学校教育的成熟与幼稚吗？

难道我们不可以思索变革的路子吗？

在这场春雨引起的悲剧里，被创伤了的岂止是一个“真爽”！ 站在原告席上，为什么只有一个“真爽”？为什么不是我们所有的孩子？ 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们的心灵，就这么被惯例化了的学校教育无情地迫害了，剧烈地扭曲了，严重地创伤了。我们的时代正在与日俱增地变形着。难道我们还安于法庭之外作壁上观吗？

“狗头”式的赔偿是无法弥补“真爽”和她的伙伴们的心灵创伤的，更无法弥补无能、无方、无助的学校教育在无形之中给我们社会与国家的创伤。对于“真爽”，我们已经无法亡羊补牢。对于这一代，我们也是已经无济于事。

为了下一代，今天起，我们就得赶紧去筑牢、修牢、固牢。亡羊补牢已经是我们无法承受之沉哀了！

2009-3-27     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