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场具有典范意义的红生戏--李玉声《古城会·训弟》
(2009-07-08 16:3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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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声上海演出关老爷理论文章文化 |
分类: 原创 |
内外行一致公认,在晚于李洪春、林树森、周信芳一辈人中,高盛麟先生的红生戏(专指关羽戏,亦称老爷戏)可算翘楚,此外,李万春、李少春、张世麟、厉慧良、王金璐等先生的红生戏也很受人拥趸。高盛麟公开出版过的红生戏资料,据我所知有1976年拍摄的《古城会》(袁世海饰张飞,带“训弟”)、《汉津口》(袁世海饰曹操、俞大陆饰赵云)影片,以及1979年《古城会》(马名群饰张飞,至“斩蔡阳”止,不带“训弟”)演出实况。李万春也有《古城会》(带“训弟”)、厉慧良、王金璐均有《长坂坡·汉津口》等资料传世。2009年6月5、6日晚在上海天蟾逸夫舞台,“红生宗师”李洪春先生的哲嗣李玉声先生与其弟子奚中路先生联袂演出了《过五关斩六将·古城会·训弟》和《长坂坡·汉津口》。李玉声所演的《训弟》和全本《汉津口》恰好在高盛麟以及其他名家的红生戏资料中也能看到。经过仔细比较赏析,我认为李玉声先生所演的这两场红生戏越迈众侪,远在上述各家之上,对于红生表演艺术的传承具有典范意义,有必要向广大戏迷加以介绍。
李玉声先生《古城会·训弟》、《汉津口》的唱词、念词,与各家不尽相同。有些不同之词,我认为李先生的演出本比各家习见者精彩,不妨略举数例。(这些与众不同的唱词、念词,当来自李洪春家传的本子,有些也可能系李玉声所改)如:《训弟》“看古书”的“吹腔”,高盛麟先生唱的是:“看古书,看的是孙庞斗智,俺关某怎比得前辈古人?”似乎流露出关羽对交战斗智的艳羡,令人莫名其妙。李玉声先生唱的是:“看古书,看的是南北交战。楚晋交兵,两国为难。孙庞斗智,俱都是英雄汉。似这样绝义厮杀,关某何须看它。”对历史上英雄手足“绝义厮杀”的不屑,就是对今日桃园弟兄反目生隙的遗憾,这完全合乎关羽此时鉴古慨今的心情。(进城“吹腔”的第一句,李玉声唱“这一阵只杀得某力尽气衰,险些儿弟兄们厮杀起来”,也表现出关羽重弟兄感情,不愿手足相残。而高盛麟唱“这一阵杀得某气衰力尽,险些儿丢却了某的英名”,倒显得关羽斤斤计较于自己的名声)《汉津口》的定场诗,高盛麟先生念的是:“桃园结义誓同生,曹贼弄权藐视君。同心协力成基业,除奸扶汉整乾坤。”灭曹兴汉、桃园义气云云,流于一般。李玉声先生念的是:“忠义一腔贯古今,普天华日庆升平。英雄侪辈称夫子,怎比当年古圣人。”纵论古今英雄圣贤,气派颇大。(引子中,李玉声的“心昭日月,扶炎汉”,文气接得颇为顺畅,高盛麟的“英雄盖世,扶炎汉”则略嫌生硬。“英雄盖世”亦不如“心昭日月”气象宏大。)
似有人说过,表演(“五功五法”)规范的流失,比剧目的失传更令人担忧。此论得之。李玉声先生所带来的这两场演出,不仅为京剧舞台丰富了两出好戏,更应该从红生表演艺术的规范化角度看出其重要价值。当今京剧舞台上,随便抹个红脸就敢唱老爷戏的人并不鲜见。他们不知红生这一行当的“法”之安在,又怎能进而达到“变有法为无法而无处不是法”的更高境界?凡当日观看李玉声先生《训弟》、《汉津口》者,无不交口称赞其唱念做打俱臻老辣之境,观之餍足过瘾。我以为这首先在于李先生的红生艺术十分规范,唱念做打舞、手眼身心步无一不在红生行当的“矩矱”之内,而非武生的或老生的。大家都激赏李先生的《训弟》念词精彩,我曾有幸听过李玉声先生《赵云截江》等戏的武生话白,同样精彩、醒脾。但他的武生话白与红生话白截然有别,决不混为一谈:前者高昂激越,英武飒爽;后者苍劲浑厚,荡气回肠。总的来说,李玉声先生吐字清晰,喷口有力,唱念嘴里十分讲究。即使是越念越快或唱“快板”时,每一字的字头字腹字尾均交代得清楚熨帖。唯其“字正”,是以“腔圆”;唯其“腔圆”,是以“韵远”。离开吐字归音这一基础而奢谈“韵味”,恐怕只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当然,“韵味”还跟气息的运用、嗓音的挂味、唱腔的处理等诸多因素有关)具体到技巧方面,李玉声先生的红生话白继承了李洪春先生的“家法”,以宽音、横音、低音掺着炸音并略带沙音的嗓子表现关老爷叱咤风云的气概;同时,李玉声先生还结合自己的嗓音特点,高音挺拔有力,低音沙喑遒劲,使《训弟》、《汉津口》的话白高低不挡,神完气足。李洪春先生的红生唱念,在不少地方使用了山西方言作为点缀,朴质悠远,别具风格。李玉声先生《训弟》、《汉津口》的唱念,也充分继承了这一特点,如《训弟》“带路”的“路”字,“开名上册”的“册”字等,都不同于一般的归韵。
做打舞等方面,红生戏也都有自己的规范,如关老爷“青龙刀”的拿法,脚底下如何站,亮相时怎样找到“膀扇”往里“收”的感觉,等等。这些都需要经“明师”指正,严格把关。否则即使是成名立腕的演员,也仍然会犯错误,如老爷亮相亮出“耸肩缩脖”等毛病,就完全谈不上美感了。李玉声先生《训弟》“看古书”与张飞的组像,给人以雕塑之美。《汉津口》“导板”之后的“四击头”亮相、“扎犄角”“戳刀”亮相、“背刀”亮相,给人以威严肃穆之美,气度非凡。《汉津口》的刀花、“踩锣经”亮相,李先生并不卖弄,全然是“中正”风范,干净而大气。有的演员(包括某些名家)却把青龙刀当作扁担在肩上、脖子上乱耍,看似眼花缭乱,实则颇显小家子气,也不符合关老爷的身份、气质。李先生的脚底下颇有分量,似有千钧之力,稳稳地扎在台上,又摇曳多姿,美不胜收(如《训弟》进城的脚步,见刘备时的水袖和脚步的配合,《汉津口》“大帐”下场的脚步等等)。凡此,皆源自近乎严苛的表演“法度”,一招一式只有合乎规范,才能带给观众以美的享受,富于神韵,回味弥甘。
高盛麟先生的《古城会》、《汉津口》,也很庄严威武,动静咸宜,堪称极品。但我认为,高先生的老爷戏,其“五功五法”仍未出武生规格。也就是说,高盛麟先生红生戏的唱念做打舞,与其武生戏(如《挑华车》、《洗浮山》、《铁笼山》等)的唱念做打舞并无本质的不同。他有一条又宽又亮的武生嗓子,响遏行云,唱念自然颇具震撼力。他的武生基础十分雄厚,身上边式、大气,以此来演红生戏,无疑能收到很好的艺术效果。但以“武生”功法表现“红生”,对于红生行当而言,毕竟不具有典范性。以我个人的欣赏偏好,平心而论,李玉声先生的这两场演出,尤其是《古城会·训弟》,已非高氏所能及。如果说高先生的红生戏是“极品”,那么,李先生的红生戏可谓“神品”。“极品”者,唱念宽厚,做派潇洒,大方自然,无可挑剔,但缺乏神来之笔、意外之喜。“神品”者,唱念做打如行云流水,脱尽烟火气,更且有令人难忘的神来之笔、意外之喜。这就不能不说到李玉声先生对这两出戏所做的艺术处理——“叠褶儿”了。
李玉声先生曾跟我合写过一篇文章,谈李少春先生演戏擅长“叠褶儿”,以“虚”的、“假”的艺术手段达到比用“真”的、“实”的艺术手段更震撼人心的效果。其实,李玉声先生自己何尝不是如此。限于篇幅,这里只能举两个例子,以见一斑。
很早以前,李先生就对我说过,如果有机会演出《古城会》,他想把“训弟”大段话白的节奏略作改变。李洪春先生的这段话白,前后节奏基本一致,各家所演殆同。李玉声先生觉得这段“训弟”话白,乃是整折戏的“戏核”,必须要达到高潮,产生剧场效果。所以,根据戏之情理,李先生重新梳理了这段词的脉络。关羽从叙述自己被困土山、为保皇嫂、无奈与曹操约三事、暂归曹营开始,讲到曹操如何厚待、笼络,关羽如何心系桃园弟兄,一旦得知大哥消息,即辞曹寻兄,过关斩将,历尽千辛万苦,却遭三弟误解,导致弟兄反目动手,直至斩蔡阳、进古城,最后一腔怨愤达到顶点,话已说明,欲回转家乡而去。其间情绪层层推进,始于诉说,终于宣泄,却又不失节制,很有分寸。据此,李先生在念词节奏上,由开始的平缓,至中间略慢(为的是痛诉曹营十二年的艰辛,也为后面节奏催上作铺垫,即所谓“欲扬先抑”),然后从“忽然大哥使陈震先生前来下书”起,渐念渐快,如快刀斩乱麻,又如珠玑落玉盘,并略去最后一锣,直达情绪顶峰,一气呵成,酣畅淋漓。观众未等这段词念完,就掌声雷动,好声四起,获得了极大的艺术满足。这一节奏的变化,确实称得上是苦心经营的神来之笔。由此可见,上档次的“叠褶儿”(艺术处理),必从戏理着眼,能有绝佳的舞台效果,同时又符合戏情(剧本词义、情绪脉络、情感逻辑等),水到渠成而不做作。
《汉津口》“扎犄角”一场,所唱“快板”“人马扎在汉津口”的“汉津口”三字,一般都翻着唱,以博取掌声。李玉声先生的处理则别开天地,出人意表。他不翻着唱,而将“汉津”二字平稳送出,正当观众纳闷不解时,李先生唱出“口”字后加一垫字“哇”,在“哇”上大做文章,如登峰越岭,节节攀高,使一个复杂动听的长腔。观众恍然大悟,抱以热烈的喝彩。事后我反复思忖,李先生为何在“汉津口”三个字上另辟蹊径?也许这样处理,可以比翻着唱少花气力,容易使得上劲,但同样能要下好来,而且与众不同、不落俗套,给观众以意外之喜。
李玉声先生的《古城会·训弟》念词苍劲,吹腔古朴,卸连环甲胄,一袭绿蟒,手打折扇,儒雅而沉静;《汉津口》工架美观,气魄宏大,扎孔雀翎靠,持青龙偃月刀,雄浑而神武。宋人敖陶孙《诗评》论魏武帝曹操之诗,有“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的考语。观李玉声先生之红生戏,直可移用以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