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山，净行“前三杰”之首，天赋极佳，身材魁梧，面额广颐，扮相威武持重，尤其嗓音极好，声震屋瓦，演唱时大气磅礴，如排山倒海，真正的黄钟大吕。他宗铜锤，兼架子，学艺广博，戏路开阔，被誉为“十全大净”。在京剧史上，金少山为净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惜，在当时条件下他仅留下部分唱片，从中难窥其艺术全貌，人们只能从文献资料的记载中想象他的艺术风神。金少山之后，裘盛戎、袁世海分别把铜锤和架子花发展到一个新高度，但各自主要限制在铜锤与架子范畴内。十全大净，“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成为一个久远的回忆和京剧史上的话语。

    从《曹操与杨修》开始，更多的人认识了尚长荣。不仅因为他是名门之后，更是由于其精湛的技艺。尚长荣堪称当代的十全大净。他的功底深厚，基本功扎实，《大探二》、《大回朝》、《御果园》等铜锤戏韵味醇厚，豪放壮美；《华容道》、《取洛阳》、《连环套》等架子戏工架优美，异常精彩。他曾得到四位花脸名家亲传，其中，陈富瑞、苏连汉和侯喜瑞三位是出科于富连成的京派名宿，另一位李克昌是海派名家。广博的师承，使他一直行进在继承和创新的道路上。传统戏演来堪称经典，而从60年代开始尝试编演新戏，《山河泪》、《延安军民》、《秦岭长虹》等新编剧目的演出，不断积累了他创演新戏的经验。从艺多年以来，他一直沿着老戏和新戏两条轨道前行，终在年过不惑之后，将二者实行了最佳结合，推出了亦新亦老的《曹操与杨修》。其中，扮杨修者，几度易主，而曹操非他莫属，成为他最具价值的代表作，被称为“老来红”。一出戏奠定了他在剧坛和京剧史上的地位，被誉为第七代“活曹操”。此后，他一发而不可收拾，《李尔王》、《贞观盛世》、《廉吏于成龙》，排了一出又一出，演新戏更加精致老道，唱老戏愈是炉火纯青。通过这些剧目的实践，尚长荣实现了三种结合，即传统与现代结合、铜锤与架子结合、京派与海派结合。净行尚派“花脸”的说法呼之欲出，应是实至名归，瓜熟蒂落。

    通过尚长荣，人们又看到了舞台上活生生的一个“十全大净”。在他的身上，体现出一种海纳百川，人们仿佛看到了金少山、侯喜瑞、裘盛戎的影子。他的演唱，兼具金风、裘韵、侯工架，气势与韵味俱佳，风骨与技巧并重，力量与美感兼备。欣赏他的演唱，宛如欣赏诗仙太白句式长短不一的古体诗。每当聆听他的二黄快原板：

    汉祚衰群雄起狼烟滚滚，

    锦江山飘血腥遍野尸横。

    只杀得赤地千里鸡犬殆尽，

    只杀得众百姓九死一生。

    献帝初天下人丁五千万，

    杀到今只余下七百万民。

    儿郎铠甲生虮虱，

    思之断肠复断魂。

    曹孟德志在安天下，

    赤壁折了，折了我百万兵。……

总会不自觉地想到李白的古体诗《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

    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

    中间小谢又清发。……

二者一样的豪放、潇洒而飘逸，大开大合，大起大落，奔放处似天风海雨，汪洋恣肆，一泻千里；细腻时如江流宛转，清澈宁静，明丽优美。

    一般认为，花脸扮演的多是性格和相貌有特点的人，或为草莽英雄，或为侠义之士，或为耿介之臣，或为狡诈奸雄。这些人尽管性格各异，但由花脸扮演后，一般突出其男性性格的阳刚，将他们性格中或敢爱敢恨、憎恶分明，或阴狠奸诈、骄横傲世的一面夸张到一种极致。花脸所扮人物，尽管有武将，也不乏文臣，多赋予一种粗犷豪迈之气，人物复杂性的一面不得展现，尤其淡化了一些儒生的文人之气，似乎花脸在塑造人物上有一定局限性，所以有脸谱化之说。

    尚长荣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刻画人物，突出性格，但已超越了性格，赋予净行以新的精神内涵，使人们对花脸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他在其三部曲《曹操与杨修》、《贞观盛世》和《廉吏于成龙》中，塑造的曹操、魏征和于成龙，都是文坛宿将、政治精英。曹操，以吞吐日月星辰之志，兴利除弊，统一北方，建立魏国，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魏征，为唐太宗李世民的重要文臣和谏臣，一篇《谏太宗十思疏》文辞双美，飞扬的文采神思中满怀着其对唐王和天下百姓的拳拳之心；于成龙，被誉为“天下第一廉臣”，擅长书法，诗词亦工，他心系天下百姓，正直执拗的人格魅力和清廉俭朴的品行操守，令人景仰。在这些戏中，最打动人的是主人公胸装天下、心系苍生的襟怀，尚长荣由刻画人物性格提高到展现人物胸怀，体现出剧中人精神上的一种博大高远。古代文人的最高理想，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起点是个人，终点是天下，这是一种博大的文人怀抱。几千年来，这种精神在历代文人身上生生不息、绵延不绝。就连人们心目中的奸相曹孟德，看到兵连祸结、民不聊生，也深深地感叹：“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尚长荣最高明、最成功之处，或许就在于他塑造的人物由个人性格的阳刚魅力，上升到感念苍生的博大情怀，具有一种永恒的文化价值，令人在欣赏铿锵壮美的京剧声韵时，产生一种文化的思考。有人评价尚长荣的演唱既有花脸的粗犷，又有老生的帅气，这种帅气其实就源于这种天下为怀的文人之气。

    观当今京剧剧坛，风云人物争奇斗妍，灿若群星，然其代表剧目多为《文昭关》、《空城计》、《玉堂春》、《四郎探母》、《盗御马》等百年经典，如尚公者，能有几人？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梅兰芳将花旦的表演融入当时死抱着肚子唱的青衣，创立了唱表并重的花衫之行，引发了青衣行、乃至整个京剧的巨大改革与发展。在今天，只重唱功的花脸剧目日益减少，一个优秀的花脸演员既要唱得好，还要表演好，架子花脸与铜锤花脸的融合成为一种趋势。尚长荣“铜锤花脸架子演，架子花脸铜锤唱”，不仅开创了花脸表演的新天地，同时对其他行当的改革与发展具有深刻的借鉴意义。如果说梅兰芳大师是上一个时代京剧的代表，那么，新时期的京剧代表非尚长荣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