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9月,金庸旧居“赫山房”按旧模样修复时,海宁乡亲是怀着满腹期待的,期待着金庸前来参加落成庆典,并题上几幅字,期待着他的兄弟姊妹和儿女们相约而来,在这儿留下一幅“全家福”。
海宁自古学风兴盛、民风淳厚、名人辈出,数千年的吴越文化使当地形成了“潮文化、灯文化、名人文化”这三大文化,而金庸旧居的开放也是当地政府开发“名人文化”的一大举措。当地人不无自豪地说,药刀、叶刀、厨刀是名声在外的“海宁三把刀”,金庸就是海宁的第四把刀,武林中的一把不老宝刀。他曾经为香港回归呕心沥血,和查济民一起提出“双查方案”。他是言行一致的,爱国也爱乡;我们从他的作品中可看出,他的乡愁是十分浓郁的。
金庸生前所著15部武侠小说,铭刻着金庸的青春,也安放着几代人的回忆。
豪情与柔情的结合,历史与侠义的碰撞,因他以笔缔造的武侠世界,我们拥有了共同的“江湖一梦”。这江湖梦里,海宁的痕迹比比皆是。
描写钱塘潮——
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蓦然间寒意迫人,白线越移越近,声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岭,自天际而来,声势雄伟已极。大潮越近,声音越响,真似百万大军冲烽,于金鼓齐鸣中一往无前……潮水愈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墙直向海塘压来……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海潮势若万马奔腾,奋蹄疾驰……但潮来得快,退得也快,顷刻间,塘上潮水退得干干净净……潮水渐平,海中翻翻滚滚,有若沸汤。
----《书剑恩仇录》第8回“千军岳峙围千顷 万马潮汹动万乘”
那船张起风帆,顺风顺水,斜向东北过江,行驶甚速。航出里许,忽听远处雷声隐隐,轰轰之声大作。俞岱岩道:“艄公,莫非要下雨了?”那艄公笑道:“这是钱塘江夜潮,顺着潮水一送,转眼便到对岸,比什么都快。”俞岱岩放眼东望,只见天边一道白线滚滚而至。潮声愈来愈响,当真如千军万马一般。江浪汹涌,远处一道水墙疾推而前,心想:“天地间竟有如斯壮观,今日大开眼界,也不枉辛苦一遭。”
----《倚天屠龙记》第3回“宝刀百炼生玄光”
描写海宁陈阁老宅(安澜园)——
陈家洛到得家门,大感诧异。他祖居本名“隅园”,这时原匾已除,换上了一个新匾,写着“安澜园”三字,笔致圆柔,认得是乾隆御笔亲题。旧居之旁,又盖着一大片新屋,亭台楼阁,不计其数。愕然不解,跳进围墙。一进去便见到一座亭子,亭中有块大石碑。”
----《书剑恩仇录》第8回“千军岳峙围千顷 万马潮汹动万乘”
描写海神庙——
陈家洛呜咽道:“我真是不孝,姆妈临死时要见我一面也见不着。”又问:“姆妈的坟在哪里?”瑞芳道:“在新造的海神庙后面。”陈家洛问:“海神庙?”瑞芳道:“是啊,那也是今年春天刚造的。庙大极啦,在海塘边上。”陈家洛道:“瑞姑,我去看看再说。”瑞芳忙道:“不,不能……”他已从窗中飞身出去。从家里到海塘是他最熟悉的道路,片刻间即已奔到。只见西首高楼临空,是几座儿时所未见之屋宇,想必是海神庙了,于是径向庙门走去。
----《书剑恩仇录》第8回“千军岳峙围千顷 万马潮汹动万乘”
并且在金庸小说中,对于旧时记忆演化来的情节比比皆是,其最出名的射雕三部曲中不止一次提到嘉兴、海宁等地名,除此之外,以家族、家人为原型的人物、事件也寄托了他的回忆和思念。
总想老了再回到这个地方来住
香港文化博物馆于2017年设立金庸馆,在金庸馆的入馆口,有金庸亲笔写的开馆前言,开头的第一句就提到了“我的故乡是浙江海宁,那里是我的出生地,童年和青少年生活的地方,也是我接受启蒙教育和完成中学学业的地方。”
2003年12月,金庸与央视主持人白岩松对话,他说:“如果一个人离开家乡很久,在外边住的时间一长,对故乡怀念的感觉就越深。有时回忆小时候在这里的生活,有一些是很美丽的,总想老了再回到这个地方来住。”这是他的心里话,真话。
相隔两三年,金庸总要回内地走一走,看一看。 从1992年到2008年,金庸曾六度返乡。
1992年12月,阔别家乡50余年后,68岁的金庸先生第一次回到故乡海宁,他不仅重回袁花母校访问,会见老师和好友,还亲自来到表哥徐志摩的墓前凭吊,这次回来,他寻找到了自己与故土千丝万缕的联系。
自此,金庸仿佛与故乡重新相认,与海宁的情缘日益深厚。两年后,1994年春天,金庸再次回到故乡。没有了第一次近乡情怯的紧张,70岁的金庸精神爽朗,心情愉悦,来到刚刚建起的海宁高级中学,题词“行见人才如潮自此涌出”,鼓励海宁培养出更多优秀人才。
两年一回家,在那时仿佛成了惯例。1996年,金庸再次回到家乡,先游陈阁老宅、海神庙,然后观赏了海宁潮。在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他曾如是描写:“……己牌时分已到达海宁城的西门安戌门。他离家十年,此番重来,见景色依旧……回忆儿时母亲几次携了他的手在此观潮,眼眶又不禁湿润起来。望着大海,儿时旧事,一一涌上心来……”
第二年的9月,金庸邀请杨振宁到海宁观赏中秋大潮,和査济民一同从香港赶回海宁,以东道主的身份陪同杨振宁在盐官观潮。他说:“山水秀美依旧,但故乡日新月异。”
中午时分,在观潮台后侧,笔者看见了杨振宁、杜致礼夫妇坐在观潮台上,金庸夫妇陪伴在旁。候潮时,一位摄影记者在金庸身旁拍照,笔者便悄悄凑近他:“我想见金庸,你帮我一下。”一会儿,那位记者拉着笔者走到观潮台前。金庸见了,侧身向杨振宁介绍说:“这是我的海宁小老乡……”其实那时,笔者已经40多岁了,但在两位大家面前,觉得很小。
2003年10月,徐志摩故居新修,年近80岁的金庸再次回到海宁,参观徐志摩故居后,题下“七十年后再访舅氏旧居”的条幅,带走了用海宁灯彩针刺工艺制作的一套茶壶灯,留作思念。
金庸生前最后一次返乡是在2008年,那一年,已经84岁的金庸,脚一沾上故乡的土地,就乐得像个孩子。他出席了盐官古城的“金庸书院”奠基仪式,亲手种下了两棵桂花树。此前,盐官古城内曾经有一座最负盛名的安澜书院,书院创建时,金庸的祖先曾捐资助学。新建的金庸书院占地七亩,参照安澜书院的建筑格局设计,里面精心收藏了金庸著作和金学研究资料,成为金庸文学研究的一处重要场所。
在历史风雨中,金庸的命运小舟可谓颠簸流离:少年时期的流亡求学,改天换地中父亲的冤死,武侠小说被当局的查禁,文革“左派”火烧明报大楼……一系列政治事件可谓纠缠金庸的一生。在大变革、大跌宕的政治时代中,目睹家族的衰微、时代的变迁,他有哀伤,有感叹,有失落,但他终于没有割断这根脐带,未能摆脱海宁查家挥之不去的影子。在金庸香港的客厅里,始终挂着他的祖先查昇手书的对联:“竹里坐消无事福,花间补读未完书。”其中透露出的都是旧式文人的心境和态度。
故土埋着死去的亲人
从1948年去香港,到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中间隔着42年的时光,人生的漂泊感可想而知。然而,金庸六次回乡却不跨过查家桥,不去看一看他的旧居,为什么?
乡亲们在问,许多“金庸迷”也在问:金大侠心中究竟有什么样的结儿没打开,阻挡了他回家的路?
金庸14岁在嘉兴读中学时,他的母亲死于逃难途中。他曾经在不少场合说过:“没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痛苦。”
1981年,金庸首访大陆时做的第一件事,由妹妹良琇的指引,找到母亲遇难的地方拈香跪拜,祭奠亡灵。那会,七十岁的金庸曲腿跪着,泪洒黄土,久久不肯起身。
父亲之死,对查良镛来说当然是难以想象和接受的悲剧。在回答日本学者池田大作的专访时,金庸说:“我当然很悲伤,但并没有怀恨在心,因为我已充分理解,这是大时代翻天覆地大动荡中极难避免的普遍悲剧。全中国数百万人在战场上失去了性命,也有数百万人在此后的各种斗争中失去了性命。”
金庸原本以为父亲的死是时局动荡所造成的悲剧,也怨不得谁,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不得不令他耿耿于怀了。1967年文革全面爆发,在破“四旧”中,金庸父母亲的坟墓被扒开,骸骨被生生从地下挖起被捣碎,丢弃于边上的小河内,坟墓内的一切陪葬品被同屋檐下的查氏本家兄弟尽数刮分……
时光总是会抹去一些伤痛,比如婚姻之伤,丧子之痛,然而,千里游子总是抹不去对故乡父母的思念。1992年12月,金庸第一次回海宁,日程安排上本来有“回家看看”这一项,然而,当他得知“父母骸骨不存”的噩耗,跨上查家桥的双腿立刻收回了。父母在不该死的年岁里死去,在不该被侮辱的时光里被侮辱,自己漂流他乡无能为力,然而……
两年后,正值清明祭奠之日,查济民约他同回海宁祭祖,他俩同为查氏后人。那天,查济民在重修的祖坟上祭奠了祖先和父母,而金庸无坟可祭,所以他不愿跨过这座查家桥……这时候离邓小平会见金庸已过了十三个年头,离他上次回乡也相隔两年了,然而,台湾蒋介石的父母之墓毁了尚可重修,香港查良镛的父母之墓毁了就毁了……
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在名著《百年孤独》中说,如果一块土地上没有埋着自己死去的亲人,那么他就不是这个地方的人。大陆上曾经埋葬着金庸父母的遗体和一个曾经急风暴雨的时代。
笔者曾经与查良楠有过一次长谈。我问:“何不立个衣冠冢,至少去曾经埋葬他的双亲的地方捧一撮土,那也是好的。”
查良楠说:“市里原本有这个打算,可是二阿哥的弟弟妹妹们不同意,认为立空坟于他们家风水有影响。”
难道非得金庸来此题字方才能将赫山房的名气远播出去么?难道不能自己想点办法,将此处的査氏文化散播开去?
查良楠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现在我们有两个人看守这个空房子,一年时间也没几个游客。自己拿着国家的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2003年7月23日,金庸从香港飞抵杭州,给一本叫《金庸茶馆》的杂志面世造势。晚上在杭州电视台演播厅接受了一个多小时的采访。一名海宁老乡当面“拷问”金庸为啥不跨进“赫山房”的家门,他回答说:“我对家乡人民是热爱的,也想回家看看,但上次有人跟我说,为了保护我的旧居,他们把居住在里面的人赶了出去,这我是不同意的。‘赫山房’是查家祖先传下来的,不是我金庸一个人的,因此我不想妨碍大家的生活。”在场人一听此话就知是搪塞之语。
其实,“居住在里面的人”没有很好地保存下父母的坟墓,如今却在“看护”着这幢原来叫作“赫山房”的金庸旧居,因而他不想见他们——这才是金庸的“执拗”,他的一个没有解开的心结。
1999年,金庸的大妹查良琇来旧居时,我采访她,从她的言语中听出,金庸及弟妹对“原来居住在里面的人”非常不满,良楠在看门,似乎这屋子还是他家的,不是金庸的。笔者曾经向海宁金庸研究会的会长说过,必须立即另换看门人,最好将他的家搬移得远一点;然而设法动员金庸的弟妹们常常跨进这老屋,这样,金庸才会跨进这赫山房。不料,这会长却说我是无稽之谈。
后来深入采访,跟金庸的弟妹们接触,我了解到了建国初期和文革期间同父异母弟弟们的一些做法。我想,金庸是个凡人,也有寻常人的喜怒哀乐,也受身边兄弟姐妹的情绪影响而牵绊,让他做他书中的无怨无恨之人,他也做不到。
后来,金庸做出选择:定居杭州:湖光山色伴诗酒,西湖弄舟。
香港是他成名、生活大半生的地方,而杭州是他人生的起点,年青时代他曾在杭州《东南日报》任记者。金庸在杭州九溪玫瑰园筑有一幢别墅,屋内七八张椅子足够一小家享用。他对朋友说过:“我真正的感情还是对家乡、对祖国的依恋。所以,我有这样一个想法:老了以后,回到杭州去,死在浙江。”金庸透露说,叶落归根之地还是西湖之畔,“在自己的墓志铭上会这样写:这里躺着一个人,在20世纪、21世纪,他写过十几部武侠小说。他的小说有几亿人喜欢,他自己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浙江大学原党委书记张浚生是金庸的好伙伴。2014年初,我的《金庸和他的家人们》一书刚出版,张浚生打电话找上了我,说浙江大学要出一本书《金庸在浙江》,以照片为主,他是主编,希望得到我的帮助。并说他马上去香港见金庸,欲带上我的新书。我说“好啊,浙江大学是我和儿子的母校,我又是金庸的同乡。”周五,我在杭州西城年华(距浙大不足一千米)的家里等着他。下午二点多,张浚生来了,我递上新著和几幅金庸的老照片。张浚生说,他在香港新华社工作期间与金庸交往颇多,有十三年吧。这时候,我的记者本色原形毕露,竟然一问一答地作起了现场采访。
张浚生告诉我,1996年11月5日,云松书舍落成时,当晚他和金庸就下塌在云松书舍,促膝谈心。金庸打算在西湖边度晚年,所以在玫瑰园置了房。云松书舍建成后他送给了杭州,百年以后就打算留在了西湖畔了。他去南山墓地看过,很满意的,因为他的姑父蒋百里就葬在南山,离西湖也近。
这个安排,必须有子女在杭州才好。然后,他的儿子在杭州办餐馆不成,没能定居杭州。金庸的最后几年,离不开儿女,离不开香港的医院,身不由己了,因而,他定居杭州的愿望没能实现。
金庸晚年信佛,从小乘佛教的经典读到大乘佛教的经典,《妙法莲华经》,《楞严经》,《维摩诘经》都曾给过他极大的安慰,宽慰了他心头的内疚自责和无奈,教会了他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如何面对生死这个古今难题。
不可否认,金庸有着很深的故乡情结,可他为何跨不过查家桥?不是他不想跨过去,是他笔下的郭靖、乔峰、梅超风、杨过……不让他抬腿跨过去,因为他们除了侠义还有傲骨,琴心剑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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