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孙犁:一句话引发的公案
(2012-05-08 20:2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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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孙犁 |
分类: 向岛随笔 |
“矜名不若逃名趣,练事何如省事闲”,这是中国的一个古训。孙犁先生一定深谙此中况味,这方面他说得不多,他的行为方式却比一切说辞更重要,更具说服力。我之前写过一篇孙犁与汪曾祺的文字,对于1949解放之初,36岁的孙犁清醒选择居留津门,而不愿意到皇城去当官凑热闹,已有所涉及,在此不赘。
然而,有“省事”的愿望未必就真的可以省事。1949后的近30年,一场运动接一场运动,思想的禁锢,灵魂的束缚,肉体的折磨,越来越变本加厉,登峰造极,好端端的“解放”一词,眼看着变成了黑色幽默。这一漫长的时段,受虐者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者大有人在,相比之下,孙犁算不上苦大仇深,那便不说也罢。
孙犁晚年卷入一场论战,要说实在是出于被动。不想惹事,事偏找上门来,躲都躲不过。事件的起因与西安《美文》杂志的创刊有关。贾平凹给孙犁写了一封信,派人带上去天津面见孙犁,以期取得孙犁对新刊的支持,孙犁欣然回复贾平凹一信,信中写道:
我仍以为,所谓美,在于朴素自然。以文章而论,则当重视真情实感,修辞语法。有些“美文”实际是刻意修饰造作,成为时装模特。另有名家,不注意行文规范,以新潮自居,文字已大不通,遑谈美文!例如这样的句子:“未必不会不长得青枝绿叶”,他本意是肯定,但连用三个否定词,就把人绕糊涂了。
所举例的一句话,是来自孙犁案头放着的一张南方赠阅的周末报纸,先生大约刚刚读过,顺手拈来引用了一篇文章中的句子。孙犁之前与文章作者素不相识,当然也谈不上恩怨。就文说文,再正常不过。
孙犁的信发表在《美文》杂志创刊号上,有几家报刊作了转载。这是1992年的事,孙犁时年八十。
孙犁没有料到,他无意识引用的一句话却捅了马蜂窝。“一句话”的主人立马杀上阵来,先是专挑孙犁先生必看的天津一家晚报撰文,紧接着又在天津《文学自由谈》发表文章《要么回家要么闭嘴》,不指名地对孙犁先生进行了言辞尖刻的攻击和嘲讽。之后,类似的文章又陆续发表在全国其它报刊。指责孙犁是“九斤老太”,想“独霸文坛,独领风骚”,“对继往开来的一代作家不尊重”,“你的风光已经过去了,不服气不行”。进而上升到人身攻击,专从“老”字上做文章,诸如“下楼腿软,迎风流泪,一饭三遗矢”,已经失去“竞争能力”,成了“银样镴枪头”,等等。两三年间,大有不依不饶之势。
孙犁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在1994年八九月间,一连写了8篇文章进行回应:《“病句”的纠缠》《当代文事小记》《文场亲历记摘抄》《我和青年作家》《我与文艺团体》《我观文学奖》《反嘲笑》和《作家的文化》。孙犁回应的主要观点是:
叶圣陶先生在刊物上还办过“文章病院”,专挑有毛病的字句。但在今天,则行不通。
其实,你那个错句,我说“修辞不讲究”,是客气……把应该说成“是”的说成“否”,这已不属修辞的范围,而是逻辑混乱。
虽然获得过大奖的人,也不要以为从此就定了性成了永久性的优秀作家,别人连碰都不能碰一下。最好是时常到书店里转转,看看架子上还有没有自己的书。
头顶已经秃了大半,还嘲笑老年人……连这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还能希望他有求实之作吗?凡是责怪别人对他不宽容的人,千万不要希望他能宽容别人……
一出文场公案,情况大体就是这样,最后自然是不了了之。“一句话”的主人喋喋不休指桑骂槐说了不少话,孙犁先生最终奋起反击也没少说话。孙犁先生实在是愤怒了!这桩公案对于晚年孙犁的生活、写作乃至于身心健康,造成的影响,绝对不可低估。
那么,论战对手的情况呢?他其实只小孙犁17岁,有过右派生涯,获得过国内最权威的长篇小说奖,后来则不再写小说,以主要精力在报刊上开专栏,借中国京剧和红楼梦说事儿,探究中国文人自古以来的活法,含沙射影,讽喻现实人事。其正人君子之慨,尖刻凌厉之风,实在令人敬之畏之。而文字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则是“小人”二字,直让人觉得,中国如果要有个小人鉴定委员会什么的,那会长一定非此君莫属了。从这个意义上讲,与孙犁的一场论战,在客观上也改变了他自己的写作生态,从此心湖不静,咬住牙子作文,欲罢不能,惯性难收。
文事之争,谁对谁错别人不好置喙,但不代表别人没有看法,孰重孰轻,相信看客如我者,心里还是有杆秤的。孙犁先生已经作古,盖棺论定;另一位当事人先生如今亦年过八旬,即使仍然作文,也就继续说说红楼梦之类话题吧,谅也不会自己写出一部准红楼梦来。所以,重温往事,把他们称一称,比一比,还是掂得清的。对于后来者,也当不无裨益。
近来文余,因为闲翻孙犁而留意到这桩公案,因为留意了而有所追读,因为追读了而不免就有些感慨:那种动辄以君子自许以“小人”指斥他人的人,你首先不要把他当君子看;然后,再慢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