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山艾叶绿的辨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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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山艾叶绿”是中国印材石中的第一大谜。
宋、明时期,世称寿山石中“艾绿第一”,明末清初矿洞绝产,田黄继而雄据首位,但仍在寿山三宝之列。矿洞绝产当然不等于世上绝迹,有缘终究能偶而相遇。2015年早春,古玩商人李海军来电话,说在湖北赤壁发现100多枚古老闲章,主人60多岁,市政府退休干部,老闲章系其家父六七十年代在洛阳工作时旧藏。此人2014年岁末来访,我曾叮咛他为我物色古老闲章,果然不负所托。我要他即刻拍张赤壁的街景传来,证明闲章确在赤壁。几分钟后照片传来,背景为赤壁一小酒家。这批石质古旧闲章包浆熟旧,莹润生辉,我惊喜万分,悉数买下,其中款识“念奴娇·西泠印社”大方章(图一)
,即“寿山艾叶绿”。2019年4月2日,我作《天上掉下块艾叶绿》推上“新浪”博客,隨即有收藏爱好者来索看“寿山艾叶绿”,无不贊叹其奇妙。2020年元月8日下午,爱好收藏闲章的杨仑携10数闲章来访,此人亦为80年代我在长沙一中任教时的学生。闲章摊开,他首先指指我手边的一枚。
“老师看是不是艾叶绿?”他问我。
捧起学生带来的艾叶绿,看过,我没有直接回答。
新年伊始,学生已是第二位找上门来探讨艾叶绿的,便不能不认真对待了。先搬出铺黑绒毡的紫檩托盘,然后取来我珍藏的“寿山艾叶绿”大方章。
“‘寿山艾叶绿’之所以珍稀,一定有它独特的个性特征,其实有个10字写真,‘碧如春草,通体艾叶小花’(图二、图三)

,仔细看看,你的是不是?”我问他。
他稍一对比便说:“不是不是。你的是墨绿色的地子,好多的小白花,我的这块绝对不是‘寿山艾叶绿’了!”
显然,我不可能将天下人都请来独羊居看“寿山艾叶绿”。现代人将寿山月尾石中色泽“色如艾叶初生”者通称艾叶绿,或者月尾艾叶绿,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寿山艾叶绿”。
终不成,赫赫有名的“寿山艾叶绿”,就这样任其张冠李戴了?当然不能。《天上掉下块艾叶绿》传上我的“新浪”后,据说有一福州人提出不同看法。回头再读我这篇文稿,发觉确实需要补充几个解读,才有说服力。首先是“寿山艾叶绿”的“10字写真”应当如何解读?其次是为何各家所言“寿山艾叶绿”的特征竟然大相庭径?其他如谁记录的“寿山艾叶绿”个性特征最可信等,均须作些辨证。
辨证一,“10字写真”是否可靠
最先用文字记录“寿山艾叶绿”的,是南宋的福州知府梁克家,他作《三山志》,明确提到寿山石诸多品种“艾绿难得”。但此“艾绿”具体个性特征如何,未着笔墨。明末广西布政使、福建人谢在杭作《小草集》,也提及艾叶绿,认定寿山诸石中“艾绿第一”。但又明确表示并未亲眼见过,其根据是访谈所得。梁克家为宋高宗时期状元,官至右丞相,谢在杭则为进士,官至云南布政使,二人皆为官僚士大夫,并不精于方物考据。当年的官僚士大夫,都以著书立说为风雅,忽略“寿山艾叶绿”独有的个性特征,情理之中的事情。前清亦有卞二济作《寿山石记》,说“旧传艾绿为上,今种种皆珍矣”,指的应是宋代梁克家、明代谢在杭之“旧传”。但前清的卞二济,仍然对“寿山艾叶绿”独有的个性特征未着一字。
典籍记载,高兆生活的年代,艾叶绿矿洞早已绝产。当然,早先开采并流传于世的必定不会绝迹。他没有多余的银钱购买美石,便从11位友人处借得144枚寿山石观赏考据,将其分为神品、妙品、逸品三个品级。4枚神品级寿山石中,便录有一枚“寿山艾叶绿”。高兆记叙其“方寸一枚,碧若春草,通体艾叶小花,神品(图四·小花局部放大)”
,其中“碧若春草,通体艾叶小花”10个字,即“寿山艾叶绿”个性特征的写实性描述。
高兆《观石录》面市之后20年,康熙年间有浙江名奇龄者3作《后观石录》,两枚艾叶绿章料亦名列第一。同样是“观”和“录”,却忽略了“碧若春草,通体艾叶小花”这个“寿山艾叶绿”的个性特征。典籍介绍奇龄“学识渊博,能治经、史和音韵学,亦工词,擅长骈文、散文、诗词,都自成家数”。但他不是方物考据学家,因此重文笔而忽略考据,情有可原。他“观”、“录”寿山石,浓墨重写的是名家精雕的印钮,个性特征仍然不着一字。抑或,他认为高兆已具体描述,不必拾人牙慧,省了这几笔了。抑或又是,奇龄根本没有见过真正意义上的“寿山艾叶绿”。
奇龄之后,也曾有几种寿山石专著问世,但涉及“寿山艾叶绿”时各说各词,都未提及“碧若春草,通体艾叶小花”的写实性描述。如晚清在福建为幕僚的浙江人施鸿保作《闽杂记》,记述“寿山艾叶绿”只说“水坑以绿为贵,所称艾叶绿也”,其个性特征亦未着一字。究其原因,只能是经宋、元、明三代的开采,延至入清,“寿山艾叶绿”矿洞绝产,流传于世的一石难求。这几人缺少具象实物,甚至将“碧若春草”理解为“色如艾叶初生”的嫩绿颜色。代代以讹传讹,嫩绿色的寿山月尾绿,便成了“寿山艾叶绿”了。
高兆的“观”和“录”可靠吗?典籍赞扬高兆“工于文翰,慎于考证”,著作时“去取一丝不苟”。他的观察和描述,理当“慎于考证”,且“一丝不苟”,决不至于道昕途说,亦不至于添枝加叶,应该是十分可靠的。
辨证二,“碧若春草”的“碧”
高兆《观石录》描述“寿山艾叶绿”鲜明的个性特征,虽只寥寥10个字,却是写实性具象描述。
这个“碧”,网络文章大多理解为早春二月的鹅黄嫩绿,也就是早春鲜嫩草叶的轻绿色,艾叶绿便成了嫩绿色美石。
其实不然,碧,并非明亮的嫩绿颜色。东汉《说文解字》说“碧,石之青美者”;《山海经·西山经》说“高山,其下多青碧”;《晓出净慈寺送林子芳》中,杨万里的“接天莲叶连天碧”更是脍炙人口。其中的“碧”色,都是指暗绿、墨绿,与明亮的嫩绿相反。譬如碧雾、碧云、碧烟等,你能说是绿雾、绿云、绿烟吗?“碧,石之青美者”的这个“青”,则指深蓝或者黑色,如青布、青线、青衫、青衣、青鸟、青绿、青碧、青云等。“石之青美者”,意即深绿颜色的石头。古人作文很在乎词义,更不用说精文墨、善考据的秀才高兆了。毫无疑问,这个“碧若春草”的“碧”,应为暗绿或墨绿,指仲春或者晚春时节深绿的草木颜色。
正是因为对“碧”色的错误理解,现代包括寿山本地人,都将寿山石中明亮的浅绿、翠绿月尾石当作艾叶绿石。譬如,某网站上传一组“台湾回流艾叶绿”的图片,其一称为“月尾绿艾叶绿”,其二称为“月尾绿”,都是偏黄的嫩绿色月尾石(图五)
,明艳亮丽,与“碧”相去甚远。
值得注意的是,“碧若春草”仅仅只是艾叶绿的基本特征之一。若无“通体艾叶小花”,艾叶绿便不成其为艾叶绿了。
辨证三,“通体艾叶小花”和“神品”
首先是“通体”。这个词汇最早见于五代诗人韩偓的《寒食日沙县雨中看蔷薇》,说“通体全无力,酡颜不自持”,指的是蔷薇全株。清代乾隆年间探花沈初著《西清笔记·纪庶品》,提到“痕都斯坦玉盘椀,其薄如纸,而制甚佳,规矩凹凸,通体毫发不差”,说的是这只碗的整体。“通体艾叶小花”,自然是说“整块石头皆布满细小的艾叶小花”。高兆之所以赞颂“寿山艾叶绿”为神品,“通体艾叶小花”是依据之一,关键还在“艾叶小花”并非石上浮斑,而是深入肌里,层次分明,内外有序。“碧若春草”的石肌内外,分布着纷纷扬扬的小白花,恰如夜空中漫天飞雪。天公巧手,不是神品是什么?
但是,“通体艾叶小花”仍然被误读了。我们所见公开信息中的艾叶绿“通体艾叶小花”,不是零零落落几片白斑(图六)
,便是一两团纷乱的白絮,再不就是“夹杂着粒粒小绿晶(原文)”,或者所谓的“闪光银沙点点(原文)”。既不成花,也不成朵,自然也谈不上“通体”。
很显然的,“碧若春草”不可以误读,“通体艾叶小花”不作词义上的正确理解,更是不行的。
辨证四,世上真无寿山艾叶绿了吗
长期以来,人们都在寻觅“寿山艾叶绿”。寻而不得,又无标本参考,于是各有各说。
徐悲鸿博物馆展出一对徐悲鸿生前最珍爱的“寿山艾叶绿”章,电视节目作过报道。经过鉴定,确认它们不是“寿山艾叶绿”,是产自广东肇庆市广宁县的广绿石(图七)
,亦非真正意义上的“寿山艾叶绿”。除此而外,被称之为艾叶绿的还有辽宁老坑艾绿石、青田艾绿石、西安绿石、澎湖环冻绿石等等,其实都与“碧若春草,通体艾叶小花”的“寿山艾叶绿”相去甚远。
而现代行里人,是将寿山月尾石中色泽如艾叶者通称为艾叶绿,或者月尾艾叶绿的。
与来长沙贩卖寿山石的陈朗先生谈起此事,他笑一笑,说:“其实我们寿山人都很清楚,月尾艾叶绿,不是古时候传下来的‘寿山艾叶绿’。”
那么,寿山月尾绿什么年月成了寿山艾叶绿的?清代乾隆年间人郑杰作《闽中录》,文中称“艾绿,色如艾叶初生,青翠可爱”,与康熙年间高兆描述的“碧若春草,通体艾叶小花”截然不同。郑杰笔下描述的,显然是鹅黄柳绿的寿山月尾绿,色泽嫩绿而清亮。表明早在清代乾隆年间,已经将月尾绿当作艾叶绿了。延续至今,近代月尾山所产月尾绿,皆借用古代艾叶绿三个字,只是标名时,冠以产地“月尾艾叶绿”(图十一)
罢了。
但是,真正意义上的“寿山艾叶绿”,既然来了一趟人世间,决不会无迹可寻,万事万物皆如此。
,“碧若春草,通体艾叶小花”,便是典型的“寿山艾叶绿”。顿立夫为民国至建国初期知名篆刻家,国印首任印鉴,就是周总理亲自点头选择由他刻制的。2010年北京印千山国际拍卖公司秋拍,起拍价80000元的“光绪申辰大庵记”款闲章(图十三)
,亦为“寿山艾叶绿”。大庵即易大厂,是民国初年众多才子中的一员,其篆刻自成一格,被时人誉为古玺印篆刻第一人。仅从图片观察,顿、易二人的“寿山艾叶绿”闲章可信。
我的“寿山艾叶绿”主席诗词方章,是赤壁市政府孙先生的父亲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洛阳买到的。当年,该是西汵印社的镇社之宝,六七十年代流落市井。它不仅仅“碧若春草,通体艾叶小花”(图十四)
,包浆熟润,光泽温荧,透光度极佳,为水坑冻石。
有位收藏家在网上发文,他说:“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真正意义上的‘寿山艾叶绿’已经一石难求。古老的‘寿山艾叶绿’印章石承载着深厚的历史文化,是难得一见的宝物,茫茫四海人无数,谁能与它巧相逢,一定是奇缘奇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