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藏起来

文|侯波

前几天，翻看《人格心理学》这本书，书中关于“精神分裂症”诊断中有一个最主要的依据就是：你喜欢把自己藏起来吗？书中说，在精神分裂者看来，“生活的上上策就是戴着一顶童话中的魔法帽子，终其一生隐形在帽子下面。——他们总是想把自己隐藏起来。”

看到这些，我不禁大吃一惊。其实，不瞒大家说，有很多时候，我就是想把自己藏起来，藏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这个想法我自小就有的，比如小时跟小伙伴捉迷藏，我总是喜欢“藏”的那一个，乐此不彼。有一次我竟然藏到一个隐秘处，谁也找不到，最后迷迷糊糊睡了一觉才回家，差点把自己给弄丢了。

长大了整天忙忙碌碌，疲于奔命，但一有闲暇，我还是想将自己藏起来。比如，到延安这十多年了，一直也适应不了这喧闹的城市生活，我就在城郊一个叫党庄的地方租了间房子居住。但没过几天，村里就有人把我底细都摸清了，我走路，他们就会在背后指指点点，一起打麻将，他们又会问我许多问题。私下里，还会来我的住处，问问娃娃考学或者写作文什么的。于是，在新的一年，我重新在别处租了个地方，隐居下来。汲取上次的经验，这一次，我不再告诉房东实话了。房东问我：你做什么生意？你在这里和谁是亲戚等等。我就告诉她说，我来自县区，是一名老教师，租个地方，偶尔在这里头住几天而已。主家用不相信的目光打量着我，想寻找出她要的答案来，但不论她信与不信，我铁块一块，面不改色，反正就这样，我只是个退居二线的老教师而已。

我曾经把我想藏起来的想法，告诉过一位心理学家，他听了后，很郑重地对我说：“你这是‘孤独症’前兆，你是想封闭自己。你得看看心理医生了。”

闲话说归说，但你总得上班啊，就是说，你总不能像一只猫似的吃了喝了躲在角落里，爱叫时喵喵叫两声，不爱叫时就打呼噜睡觉吧。你总得上班挣工资养家糊口啊。上班的时间还是好打发的，没什么好躲的，也躲不到那里去。但最怕还是休闲时间，比如，中午，你吃饭了，会在食堂碰见许多熟人，总得打招呼问候吧。中午吃过饭，想闲溜达两圈，结果又碰见了熟人，尤其是一些半生不熟的人，你想绕过去，但他们总会有些夸张地开口道：“——啊，这不是侯大作家吗，最近有什么大作了？”声音大，语气宏亮，底气十足。我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但碰到的这个问题却是个令人尴尬的问题，对于我辈老实人来说，说最近没有创作吧，自己不甘心，说有吧，他就会一句接一句热心地询问你详细情情况，然而往往不等你说完，他就接电话或者有事先走了，剩了一个孤伶伶的你。这样的情形遇到过多次，最尴尬的是有一次我正在上厕所，安心地撒尿呢，这时旁边一个人，猛地抬起头，招呼道：“这不是侯作家吗？你前天拿的那是个什么奖？”好家伙，把我吓了一跳，一下子倒尿到裤子上了。

闲溜达的时候，还会碰见一些人，他们是有身份的人，他们不会一惊一乍，碰到你了，到是会不分场合，不分时间，不分地点语重心长地对你安妥一些事，如：“你要好好写啊，争取给咱把茅奖、把鲁奖拿下来。”有一次，我中午吃了饭，正转悠一会，让肚子里的能量消耗一下，这时，迎面碰到个半生不熟的头面人物，他跟我打招呼，我半天都想不起来他是谁，他不管我听不听，就说：“我最近有个好题材，你如果能写出来，保险能获得茅奖或者诺贝尔奖。”接着就给我讲起了他的家族的事儿，讲他爸讲得少，主要讲他爷爷的。当年他爷爷如何，大约是他爷爷当年当土匪的话就是个山大王，当乞丐也就是个帮主。是乔峰，洪七公一样的角色。四十分钟过去了，他依旧天花乱缀，我时不时附和着，或目瞪口呆，或扼腕感叹不已。艳阳高照，楼拐角处，没有其他人，就我们两个，没有一丝荫影，我俩的额头上直冒汗。

最搞笑的有一次，我和老婆一起逛商场时，忽然遇到了一个领导，他看见我了，像忽然遇到知音似的叫我的名字喊住了我，对我很郑重地说：“我最近正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路遥活到现在的话，你说他还会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呢？”我真想对他说路遥就埋在延大的文汇山上，你还是去问问他吧。

有人说，你这是小题大作，是大惊小怪。其实，真不是。我有一个朋友一直在企业工作，当领导的秘书多年，他现在年龄还不算大，但看起来衰老多了，背有些驼了，走起路来，右肩膀低，耸着腰。我问他实际情况，他告诉我说：他当秘书多年，领导走那儿总要他陪着，领导有个习惯，总爱走在右侧，总是要不停地对他安排些事，每每说话时他总得附身倾听，侧着身子，低着头听，时间一长这个姿势就保留了下来，改不过来了。我还认识一个女的，在一家企业工作，据说她的女领导非常霸道，成天训大家，她就一直不敢抬眼皮，前段时间，我在医院里碰见她了，她告诉我，她这多天来感觉到眼皮抬不起来了，正在接受医生的矫治。

你说可怕不？

确确实实说，我是为了不致使自己成为残疾人，而躲起来的。

可是，躲到那儿去呢？我喜欢大自然，那么就躲到深山里去吧。听听鸟叫，听听风的呼啸，听听雨的滴答，听听山的细语，就行。然而，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那里会有一块清静之地啊。听，一群群人也纷纷赶到山里来了，他们正在聚会，正在唱歌，正在跳舞，正在吃烧烤。油烟气与雾霭气一色，吵闹声与水流声齐飞，个个在呐喊。人人在喜悦。

没办法了，就只能把自己藏到书背后，躲到文字中。这里可是个好地方，只有书的背后，我才能寻到些许的安静，只有在写作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个人的存在。

我写作，敲击键盘的打打声与我相伴，在这里，没有人对我呵三呵四，没有人指示我该这样那样。那些键盘打出的字，就像一朵朵浪花，在这些浪花里，我尽情呼吸声，畅游着。在这个思绪纷飞的时刻，我感觉我就像一个巨人，我尽情驰骋，我呼风唤雨，我掌握着所有人的命运。我将世界搅得天翻地暗。正如《淮南子览冥训》中写的”武王伐纣，渡于孟津，阳侯之波，逆流而击，疾风晦冥，人马不相见。”

其实，在写作中，我还是将自己藏起来的。你所看到的故事，正如一幕拉开的大剧，你看到的是才子佳人，王候将相轮番上场，看到的是黑脸戏脸，而那个躲在幕后的人是怎样想法，你是永远不知道。

如果有机会，我想成为一只猫，它不管世事在上演着什么，不管是悲剧喜剧，不管世间的恩爱情仇，他只是在吃饱了之时在懒洋洋地晒着自己的太阳。或者躲在角落里用爪子在擦自己的那张脏脸。

今天看到小学生课本中的一段话：雾玩得正开心，就见太阳红着脸在朝她张望。

“我要把自己藏起来。”雾想。
“我要把自己藏起来。”雾想着，赶紧藏到了树林里。
一会儿太阳就出来了。

是啊，就让太阳出来吧，我就是那片雾，我要把自己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