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教授本来打算乡情小学一建成就离开烟山村的，无奈学校建成的时候，胡乡长却找到了他。胡乡长说，县上每年把各乡镇的招商引资作为考核乡镇领导的一项硬指标，要实行一票否决的，眼看半年已过去了，双良乡连个招商的毛儿也没有，想请陆教授帮忙。陆教授就说，自己自打七五年离开烟山村后，就没回来过，年龄大了忽然想回村子来看看，见村学校破烂不堪，就想着帮乡亲建个学校。如果再搞什么厂子的话，个人一是没经验，二是没资金，是万万不能的。胡乡长一听就笑了，他发给陆教授一根中华烟，说：陆教授，你就别谦虚了，听别人说，你是办酒厂发的财，家财万贯呢。陆教授听得这话，就苦笑了，说：说我靠酒厂发的财，这不差，但却不是办酒厂。实话对你说，当年我和我爸离开这个村子回河南，走到半路上我爸就去世了，我就在关中安了家，在一个养猪厂里打工。八五年的时候，承包了这家养猪厂，多年来靠养猪厂攒了一点钱，但养家糊口供儿子念书已所剩无几。这次建学校投资了六万元，目前，我已靠近借帐边缘了。至于酒厂一事，是这样的，养猪厂旁边有个酒厂，我们养猪厂多年就靠做酒用的一些废料来养猪的，所以人们说我靠酒厂发的财这话也不算差。

　　这话说完了，胡乡长就没了话。

　　两人在人家窑背上趷蹴着抽烟，斜射过来的夕阳将俩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沉默了一会，只见村长宽子红子来了，喊乡长去吃饭，乡长就硬拉了陆教授作陪。几个人杯盏之间，胡乡长又提起了招商引资这茬，他建议陆教授办个养猪厂也行，给他撑撑门面，让他过了招商引资这个难关。但陆教授此时已铁了心不愿意再折腾了，就推辞着说，养猪厂也有风险哩，说不定染了猪瘟就全赔了。胡乡长听到陆教授的话里有了几分松动，就说：你不需要担风险，只应个名就行，县上有这方面专项贷款资金，乡里给你弄好做启动资金，猪厂办起来咱们对外说是你个人投资的，由你全盘负责，挣了钱乡上跟你两家分，赔了的话就全算乡上的。陆教授你就帮这个忙吧，再说这也是带动一方经济发展呢。宽子红子这时也插言说，这也符合邓设计师说的少数人富起来带动大多数富起来这个道理啊。

　　听得这话，陆教授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于是陆教授就没能按期回到省城，回到老婆儿子的身边，而是在这个小山村扎下了根。他在先前的旧学校的地盘上建起了一个养猪厂，雇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喂起了猪。而自己呢，就住在了先前的教师宿舍，整天一个人作饭吃。

　　新建的乡情小学主体工程于六月底已交工，但是周边的围墙、大门、地砖铺设一直到六月十五号才完成，接着又设了蓝球架、乒乓球案子什么的，到一切齐整了，已是八月底了。而九月三号学生娃念书的新的一个学期就要开学了，烟山村人都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

　　九月一号为迎接新的校舍建成，烟山村委会主持邀请了县上、乡上相关部门领导召开了庆祝会，仪式非常隆重，乡上几套班子领导全部出动了，县上教育局长来了，主管教育的副县长也来了，会议由村主任主持，县乡领导高度赞扬了陆教授富了不忘乡亲的奉献精神，并赠送他“功在桑梓”锦旗一面。接着陆教授讲话，陆教授就滔滔不绝地说了当年河南发大水他随父亲一起流落到烟山村，烟山村民对他血加呵护，在这个村子里他渡过了幸福的童年。这些年他人虽在外头，但还是时常想回来看看，看看众乡亲。这回回来看到学校破烂的样子，心里就十分难受，虽然自己没有多少钱，但觉得尽心尽力为村里做一点贡献还是应该的。

　　话说得非常实在，也令大家感概万分。但就在这当儿，只听“卡察”一声，接着“咚”的一声，原来是学校院子里的一棵核桃树枝坏了，但谁也没想到的是竟然从核桃树枝上掉下一个孩子来。一时间会场一下子就乱了，几位领导和陆教授都忙跑了过去，一看，躺在地上哇哇哭着的却是红鞋的孩子，他瞅大人们不注意时，偷偷爬上了树，没想到树枝踩坏了，将他从树上摔了下来。众人将孩子搀起来，孩子哇哇直哭，仔细看额头蹭破了皮，鼻子里出了血，抬胳膊动腿都能，只有两只手吊着，活脱脱象戏中的孙悟空。红鞋来了，用手将握住孩子的几个手指头稍微抬了一下，孩子就越发哭的厉害了。这时，村里的医生崇福来了，他看了看，摸了摸孩子的手，说，孩子从树上掉下时，一定是两只手先柱的地，这不两只手肯定是骨折了。红鞋一听这么一说，就先哭了起来。她还有个小女儿盼盼也跟着哭了起来。

　　村里一个叫德娃的老汉就说，哭顶个球用，还不赶紧把孩子往医院送啊。

　　正在这时，宽子红子已将三轮找来了，于是大家将受伤的孩子扶上三轮，让红鞋搂着坐舒服，又将盼盼也送上了三轮，三轮就突突地顺着路开走了。

　　经得这趟折腾再继续开会，庆祝会就少了许多气氛，村民三三两两地说着话，台上几位领导也都没精打彩的，大伙儿简单地说了几句就散会了。

　　从树上掉下的孩子叫阳阳。阳阳的妈有一片好嘴，年轻的时候长得俊，村里闹社火时他就领头的。那年她唱了一首陕北民歌“你妈妈打你不成材，你露水地里穿红鞋”，颇受人喜欢，也因此在方园几十里小有名气。说起这事来，还有个笑话，当时她唱这首歌时，借了学校的一双红鞋，可社火闹完了，她硬说鞋丢了，不给学校还。后来的一个下雨天，她一个人闲呆在家，就把红鞋又翻了出来，自个儿穿着在窑里臭美呢，结果冷不防来了串门的，红鞋没脱得急，被人家瞧了个正着，这消息传出去以后，村里人就给她送了个外号叫“红鞋”。

　　从树上掉下来的就是红鞋十岁的孩子阳阳。

　　当下她将孩子送到乡医院一检查，倒果真让村中医生说着了，其他都不碍什么事，只是两个手腕全部骨折。医生当即打上了石膏。剩下的就只有住院、吃药、吊针了。

　　红鞋老公在外地打工，她一安妥孩子住院，就返到村里赶着向村长要钱，原因是他这孩子骨折发生在开庆祝会中，并且是在校园内发生的，另外建新校舍也是征用的她家的地，当时庄稼长得正旺，村长说按每亩300元价格给他赔，共4.5亩地，要一千多元呢。时村里还答应给他兑一块好地的，这一切截止目前都没有兑现。

　　红鞋到村长家里时，正碰上村长跟水利局的纪检组长平签一份合同，纪检组长叫常平，他答应向上头给村里要一万块钱，而村里呢，则无偿的把那铺岭上的五亩地给他由他栽植果树。红鞋不知道这个消息则已，知道了当即大怒，因为她早就瞅好了那五亩地，正准备要用此兑学校占了的五亩地的。现在见村长要将此地给他人，如何容得？村长宽子红子患有鼻炎，不停地得封鼻子。他盘腿坐在炕沿上，说，红鞋，你知道，村里人水不够吃，今年正琢磨着要从山梁上引水的，这一次组长答应给咱们村要一万元，就把这事给解决了，这是大事，是村班子开会决定的，并报了乡上的，你现在向我要地，我一人说了不算，你寻我也没用。红鞋说，学校占了我的一类地，就要用一类好地来兑的，再说青苗费也没给，我娃这阵正在医院里看病也没钱，你是一村之长，你说昨办哩？听得这话，村长的头就快要聋拉到裤裆里去了。他说，你娃那是自己上的树，和村里和学校无关，青苗费应该给的，可村里没钱，等要了一万元后再给你补贴，至于兑地的事，除过那铺岭上的五亩地以外村里还有十几亩地都随你挑。

　　红鞋说，地我只要那铺岭上的那五亩地，娃现在正住院，我也得要现钱。

　　村长说，地我已给了人了，现钱也没一分，村里乱子还有一大摊哩。

　　常平听着两人折腾来去的，见说下去没完没了，就将填好的合同折了两折，往包里一装，就要走。红鞋一见着了急，蹭的一把扯了个常平的裤带，趁他还没反映，就从兜里掏出了合同，磁磁磁扯成了一堆碎末。常平当即脸就吊了，但碍于自己的干部身份，盯着红鞋沉着脸看了半天，没吭声，出了门，一会儿，门口就传来了摩托的声音，接着走远了。

　　屋里就剩村长与红鞋，两人都不说话，直喘粗气。停了好久，红鞋说，村长，你说，钱到底给不，地到底兑不？

　　村长的脸成了酱紫色，此刻鼻涕已吊在嘴角了，也没了感觉，他对红鞋说，要钱没有，要地也没有。谁占你的地你向谁要钱去，向谁要地去。说完了就呼吃呼吃直喘粗气。

　　红鞋听得这话，越发生气了，就说，这话可是你说的，咱就等着瞧。说完，她就出了门。出得门了，她又返了回来，把刚才自己撕碎的纸片全部一片一片捡在手心然后雄纠纠、气昂昂地走了出去。

　　照村长的说法，红鞋就打算向陆教授要钱去，要地去。反正这学校是他投资盖的，是他施的工，是他建的房子占了自己的地。但她走到旧学校时，见陆教授正在猪圈旁猫下身子喂猪。当时天气已经晚了，夕阳斜射过来，照在陆教授的肥胖的屁股上，陆教授有些发福的身子在笨拙缓慢地移动着，不知怎么，这一刻，红鞋忽然觉得这个老人有几分可怜，一时动了侧隐之心，就悄悄地从旁边溜过去了。

　　红鞋到得家里，家里静悄悄的，只有小女儿盼盼在灯下做着作业。见妈妈回来了，就倒了一杯水给她，这红鞋一个人坐着喝水，想着老公不在家，儿子此刻还有医院里，而村长又是这么个态度，一边想着，一边气就不打一处来，觉得这些人真是太欺负人了。陆教授建学校还落了个好名声，可自己呢，也牺牲了那么多，此刻却是这样的下场，处处不讨好，早知如今，何必当初呢？

　　她想着想着，就有了主意。哼，反正明天是学校报名开学的日子，既然没人管这事，那我就想办法，让你们明天报不成名。她思来想去，最后看到了自己院子里周围堆的圪针柴垛，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当下她喊了小女儿，找了辆架子车，将三捆圪针柴垛一一放在架子车上，然后趁着夜色和小女儿一起吭吃吭吃拉到了学校。

　　第二天是九月三日，学生开学报名的日子。但是，清晨一个消息象一阵风似的掠过全村，新盖的学校的大门被人堵了——

　　陆教授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已是早晨吃过饭的时候。这些年来，他养成了一个习惯，睡得迟起得也迟，到不是清晨醒的迟。而是每天醒来后，懒得起床，总要在被子窝里把一天的活路盼算好了，心中有了数才起床的。起床后，又先要挨个瞅瞅每头猪的气色好否，瞅猪长膘了没有，看饲料是不是没了等等，反正在他以为，早晨的时光是为一天作准备的。所以，直到十点多猪场雇的姑娘小红来的时候他才从小红嘴里知道的。

　　小红说话调门高，叽叽喳喳的，任何悲伤的事在她嘴里说出来都是兴奋的。

　　谁堵的？陆教授问。

　　“没瞅见人啊，我那儿知道。”小红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蹦跳着喂猪去了。

　　陆教授有些吃惊，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到学校瞅了一圈。只见学校黑大门依然紧闭着，大门前挨个堆放着三捆圪柴，将大门堵得死死的。那些圪柴火大约是去冬砍的，所以光滑滑的，一个个长而尖的圪针张牙舞爪地伸展着自己的刺。陆教授想打问情况，但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个人影，他想将圪针柴垛移开，但这只是一转眼的想法罢了，还是先弄清事情是怎么回事再说吧。反正无论是谁堵的，一会儿学生报名时间他总会露面的。

　　吃过饭，陆教授指导着小红将猪个个喂了个遍，看着一个个膘肥体壮的猪心安理得地懒洋洋的晒着和暖的阳光，看着村子大人孩子从叽叽喳喳地从门前过去了，他这才向学校走去。

　　走近学校大门一看，只见学校大门散乱地围了一堆人，以婆姨碎娃居多，婆姨们似乎比平常穿得新了许多，一个个孩子脸儿手儿都洗干净了，脖子上带着红领巾，拿着暑假作业、文具盒站在门口。陆教授挤进人群，只见圪针虽然仍一摆溜堆放着，但学校的大门却已打开了。圪针的前面赫然是红鞋，她竟然从家里搬了个小凳子坐着，手里拿着一只鞋底，悠然自得地纳着鞋底儿。她纳鞋底的动作有些夸张，纳两下，然后用针在头发上回一下，整个动作看起来和演戏似的。这时，学校老师李翠翠就挤到了陆教授身边，悄声对他说，我要拉开柴火，红鞋不让，没办法我只好翻墙进去将门打开了，但这阵红鞋还是拦着，任谁也将圪针挪不开。

　　两人悄声的话语引起了红鞋的关注，她瞅见了陆教授，就站了起来，说，陆教授，你倒评评这理，学校建起了，可如今我这地也没人给兑了，青苗损失费也没人给出了。她说话的时候手里拿的针一实一晃的，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陆教授说，不是说好的么，青苗费由村里出，地也由村里兑么？

　　红鞋说，陆教授你是大人物，是大款，是从大城市回来的，是见过世面的。你到是给咱评评理，原前说好的，可昨天村长变卦了，他说要钱没有，要地也没有，谁占了我的地让我向谁要钱去要地去，你看这是他村长说的话么？照这话，我就该向你要地了，向你要钱了，因为学校是你投资的，是你施工建的是不是？

　　不会吧，这是先前说好的啊，村里不可能变卦吧。陆教授说。

　　“啧啧，到底是人家教授，”红鞋一说话，大家又都围成一圈儿，红鞋望着大家越发来了说话的兴致，张扬着对众人说，“大家听听，大家到底听听啊，人家陆教授不只有钱，说的话也在理。”陆教授先头一想觉得这是她跟村委会的事，自己大可不必掺乎在其中，可想到自己原本是一片好兴，为村子建一所学校，改善环境，让学生娃读书，可没想到如今倒事与愿违，大人娃娃都上不了学了，就觉得个人应该说点什么，就说，“红鞋，事情总有事情在，村里答应了你的总会给你解决的，你挪开，让娃娃们报名吧。”

　　“陆教授，你看你说的这话，倒好象我跟娃娃们过不去似的，我这也是迫不得已啊，不瞒你说，我今天就是要个说法，今个这钱不出，这地不兑，不管是谁的学校今儿也甭想开门。”

　　这时人群忽然闪开了一条缝，原来是村长宽子红子来了，他矮矮的个子，头发稀的一根根都能数得清，他走进人群，说：“红鞋，你也不用一骂二五六，合着骂我不是人罢了。你要钱，你要地，我拿什么给你开，拿什么给你兑？我到是答应来着，可我也没说现在给你开啊。大家都在这儿，都请评评理，这村里前几年还有三提五统，多少还可以回开脚下这水，这几年没一点收入，你这样逼死，难道要我抢银行不成？”

　　“那地呢，你怎么把地给了常平了？”红鞋说。

　　“陆教授也在这儿，咱们就索性说个明白。”村长将怀解开来，咚的一声掉下一个本子来，他从地上将帐本捡起来，用手拍着上边的土，说，“自打建这所学校起，村里参观的就来的没停，教育局的、教委的、县里的、乡里的、人大的、政协的、妇联的，你来了他走，他走了你来，走马灯似的，来了的都是客，就都得招待，算起来大大小小有几十宗，昨天开个仪式算下来都得几百块钱哩，我拿什么开？常平答应给弄些钱，我不把好地给人家给谁？再说有了钱也才能开你的帐是不是？你要帐，他要帐，乡里的食堂成天要帐，村里的代销店也要，我拿什么开？难道我会造钱不成？我还是那句话，你非逼着我要，逼死我都没的。那谁建的学校你找谁要去，大不了咱们村娃娃不住新学校住旧学校去。”

　　陆教授听得这话，就觉得心头别扭，觉得宽子红子这个村长在责备自己。心里怪难受的，但想了想，村长说的也是事实，村里这一段时间来的人实在是多，因为个人投资建校在县里是第一宗，所以，县上、乡上、教育、人大、政协、关工委、妇联等都把这当作典型，因而，村里整天车来车去的，着实红火了一段。

　　“哟哟哟，”红鞋也来了劲，“你是村长，你少给我摆谱，你当不了村长，说话不算数，那你不如吊死算了。”

　　“红鞋你别说这话，我今个还就这村长不当了呢。”宽子红子说着，将手中的帐本砰地一声扔到红鞋面前，“那个爷能闹了这圪瘩事他闹去。”说完扭身就走。

　　村长一走，红鞋就怔住了，因为她先前根本没想这么多，也没有这个思想准备，登时慌了神，说：“姓张的，你这是闹什么，你不当村长了，老娘才不稀罕呢。”话说完了，帐本就砰地扔了过去，结果帐本却恰恰扔在了陆教授的脚下。

　　恰在这时，村长的老婆就来了，嘀嘀咕咕给村长说了一通话，村长扭回头就大声对红鞋说：“胡乡长来了，你跟他说吧，让他给你解决吧。”说完就和老婆一块走了。

　　村长走了，一大摊人就没了声音，陆教授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但没说出来。红鞋一个人停了半天，想了想，就当着众人的面，麻利地将线绳在鞋底板上来回绕了几圈，蹭地往怀里一揣，说：“走就走，我看他胡乡长难道能吃了人不成。”

　　红鞋一走，李翠翠老师就张罗着要搬柴火，村里其他几个男人就都来了，一块将柴火搬了开去，一会儿，家长学生就一个个进到校园里报名去了。

　　校门外，只剩了陆教授一个人，他从脚底边捡起了那个帐本，拍了拍上边的土。一页页翻看着。

　　红鞋去见乡长，乡长正窝在村长的沙发上，三个人你来我往说了一通，也没说得个七七八八，红鞋见事情闹得这样大了，惊动了乡里，就觉得反正是没脸了，这现钱非拿到手不可，再说娃还等着看病呢。村长也明确表态，即使逼死他也没一分现钱。乡长基本态度是偏向村长的，说给常平的地是经过乡上的，乡上也指望着常平给乡上水利工程多争取些项目。所以就督促着让红鞋重新挑一块地，但条件是村里可以从亩数上给她多照顾一些。至于青苗钱，村里既然现在没的，那就到后半年再给吧。

　　红鞋说：“那还有我娃的钱，我娃在医院看病等着用哩。再说我娃是你学校开大会时候伤的，在学校院里栽伤的，你公家总得给点补助什么的吧。”

　　乡长听得这话就生气了，说：“你这事根本和公家拉不上边，你娃要上树关公家什么事？”

　　红鞋也生气了，说：“你不建新学校我娃能到院里去，你不开会我娃能上树去？”

　　听到这话，乡长就沉了脸，砰的一声将茶杯敦了一下，茶杯的水就四溅开了，他激动地说：“长不长，挖一勺，好好的，建的这乡情学校闹球啥哩么。村里念书能有几个娃，那里搁不下？建学校乡上开销一大堆，村里开销一大堆，这半年净折腾这事了。如今还有一大摊的屎擦不理。真他妈的！”他骂了一句粗话。

　　听见乡长真个生气了，村长和红鞋俩人就大气儿都不出。屋里就只听见三个呼哧呼哧的粗气声。

　　村长老婆倒了一杯热茶给乡长，给乡长使了个眼色，乡长这时也觉得个人有些失态了，就盘算着找个借口，改变一下话题，但嘴动了几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隔了好半天，他对村长说：“你能不能和陆教授说说，让他再多投资点钱，帮人帮到底，送佛上西天，把这青苗钱、地钱一块都出了？”

　　村长说：“这话要说也得你乡长说哩，陆教授这人别看很有钱，其实抠门的很呢。你知道的，他投资一点钱建学校，就怕别人从中倒腾，是个人施的工，夜夜都不睡觉在工地照人哩，就这，后来他还说村里人偷他的料了。再要他掏钱这话我是说不出口的，再说，说了也是白说。他不会出的。”

　　接着三人就都没话了。停了一阵，乡长就拾缀着就要走，红鞋觉得个人的事还没说下个样，就说：“那我的事哩，昨办哩，乡长？”

　　乡长说：“你的事我调解不下，你爱昨办就昨办，你看村里啥值钱就拿啥就行了。”

　　说着一溜烟坐车就走了。

　　红鞋和村长都以为胡乡长回乡里去了，谁想他根本没有走，而是径直来到养猪厂寻陆教授来了。而陆教授这阵却并没有回养猪厂，仍一直呆在学校里，和李翠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陆教授投资建的学校，直接受益者是李翠翠，所以他对陆教授格外讨好，说话处处讨好着陆教授。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小红就来喊陆教授，说：“乡长在家里等你呢。”陆教授就告辞了李翠翠回到了养猪场。

　　一见胡乡长，胡乡长就问起今天的报名情况，陆教授说，一共才报了七个娃。乡长说，这村里的学生是越来越少了，今年四制改革，三年级以上的都到乡上去上学了，村里有些人家，就把家移到了乡上，给孩子做饭，小孩子也都转走了，学生少在意料之中的。

　　陆教授陪着胡乡长两人看了一通猪，又说了一通闲话，胡乡长就拐弯抹角地说，陆教授，今天的场面你也看见了，村里和红鞋吵架的事你也知道了，青苗钱，征地钱，哎，村里实在是没钱，乡里呢，也没钱，干部工资到现在才发到四月份了，这两年不向农民收钱了，什么捣腾的都没有。

　　听话听音，陆教授听出来胡乡长是在和他说钱，就开玩笑地说，你胡乡长是个大乡长能没钱？难道比我还穷？你别看我建个学校，其实我和儿子在西安卖了一套房子如今还是分期付款呢？

　　陆教授半开玩笑说的这话，不是说公家如何？而开玩笑地只说胡乡长，而这句话恰恰戳在胡乡长的疼处，这些年，他在县城里买了三院地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见话不投机，胡乡长脸就沉了，情知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能自认倒霉，原来碰到这个财神是一毛不拨的。就叫来小红安妥她向陆教授多学习些新的技术与经验，将来好大显身手，说完就坐上车走了。

　　等乡长一走，小红就对陆教授说，胡乡长是向你要钱哩，不想让你顶回去了。

　　陆教授苦笑着说，一家不知道一家难。我也是当时一时心血来潮。如今要打死我也不会投资了。

　　小红说，村里人这两天都说哩，说你投资的钱太少，尻子上的屎都擦不理，要不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事的。

　　陆教授一听这话就变了脸色，又联想到今天白天，宽子红子说的话，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懒在自己头上了，一下子急了，就说，谁说的，这先前商量好的事情，青苗费跟兑地这些事都归村里的，怎样现在懒到我头上了？

　　小红毕竟年轻，没注意到陆教授的表情，只管自顾自说，他们还说呢，又没几个娃上学，建那学校干啥哩，有钱还不如给大家分了呢。

　　呸，陆教授一听就生气了，他的身体有些颤抖，说，谁说的，谁说的，我把他的嘴非给撕了不可。我挣的钱凭什么给大家分啊？

　　小红猛然间一见陆教授发了脾气，就做了个鬼脸跑走了。

　　这一晚上，陆教授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小红的话句句在他的耳边回响着，他想不通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好心好意一片，可最后怎么到处都不讨好，本来与自己无关的事，怎么反而大家都将事情都看到他身上了。

　　第二天一早，陆教授在熟睡中就被猪叫唤者惊醒了。他听见外面哇哄吵闹的，就起了身。推开门一看，只见猪圈旁边停放着一辆三轮，红鞋和她女儿盼盼站在猪圈旁边，还有另外两个小伙子正在猪圈内逮猪。

　　怎么回事呀，怎么回事啊，陆教授一看着了急。

　　红鞋说，昨天乡长答应我说让我见什么值钱拿什么，这不我瞅着就这猪能卖两现钱，就来了。

　　陆教授说，那可不能，乡长也个来我也见了，他什么也没说，再说这猪场现在是归我管的，无论如何我不能给你。

　　哎哟哟，陆教授，你呆上两天你就走了，你管那么干嘛啊。咱们谁不知道这是乡上投资建的养猪场。你只是个招呼的。再说，你如果不信，你就问乡长去。至于这猪么，我也不多要，只要两条，我盘算了，一条能卖八百，两条一千六，除过一千三百五以外，还多一百五十块钱，这五十块钱就当是给我儿子的补助，那一百块钱我要不白要的，我保证退给你。

　　红鞋正和陆教授说话，猪圈内的两个小伙却正逮住了一头猪，他们把绳绑在一条猪的腿上，但从窝里往出拉时不知怎么就将猪圈门口挡着的盖板弄开了，六七条猪就一窝蜂地钻了出来。红鞋停了说话连忙和两位小伙子去挡。谁知这些猪一直是圈养的从没放出来过，这时出了圈一受惊，就窜出了院子然后就跑到村子里去了。一时间猪叫声，惊动了村里许多人，大家都从各家各户出来拦挡，而那几条猪也如一群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

　　陆教授站着，觉得逮猪这事太严重了，应急早给乡上说，要不，明天乡上向自己要猪拿什么给啊。就给乡长打电话，打了半天打不通，又给乡文书打电话，也打不通。这时就听见猪的嚎叫声，知道可能是一条猪被逮住了，果不其然，过了一会，一个小伙子就拉着个绳扯着猪的后腿过来了，那猪后倒退着，熬熬直叫，小伙子就将栓猪的绳子先绑在三轮的车厢上，返身又和众人去逮另一头猪。这时，村里众人已将一群猪全堵在一个死胡同里了，两个逮猪的小伙子中的一个瞅准了，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扯住了猪的后腿，任猪如何叫唤，蹄如何蹬踏，只是不放。其他的猪吃了这一惊，又见到处是人，就忽的一下子从一个家户的院子里窜进去了。于是围堵在两头的人就都赶了来，将这头猪压倒了，四个蹄子都绑上了绳子，几个人又找了根杆，穿插进猪的四条腿中间，几个小伙子将一头活生生的猪倒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三轮走来。

　　这头猪被装上三轮，几个人就把另一头事先栓着的猪也抬上了三轮，猪往三轮上一装，倒不怎么叫唤了，只是趁着往下跳。盼盼看见了，就折了根树枝，用手拿头打猪的头。那两个小伙子其中的一个就开始发动三轮。陆教授电话打不通，见三轮要走，就挡住不让三轮走，说，这猪场归我负责，你们拉走了，乡上向我要，我拿什么给？

　　那两小伙子听到这话脸上就有了犹豫的神色，开始迟疑。红鞋就说，陆教授，你真把自己当个官了，猪走了，我又不是跑户又不是走户，有我顶着你怕什么。一边对那几个小伙子挥挥手，走走走。

　　小伙子得了这话，就突突突将三轮开走了。

　　这时众人把剩余的几头猪赶来了，几个人就又张罗着将剩余的猪往圈中赶。

　　这边陆教授继续和红鞋论理，说，红鞋，你太不讲道理了，公家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拿？这不是明抢么？

　　红鞋说，陆教授，这还不是你惹的事么，你投了资了，得了名了，村里获利了，乡上领导有政绩了，可我得到什么？我的青苗费没的，地也没的，我不拉猪干啥？

　　陆教授说，什么事情都是商量着解决的，红鞋，你这是做是违法的。

　　红鞋说，屁，商量解决个屁，能解决昨这几个月都没解决？再说，还不是你惹的事，你有钱给大伙分了多好，平凭无故的要建什么学校。

　　红鞋这话就说重了，一时说得陆教授缓不过气来，他说，好你个红鞋，你等着，你等着，你有本事你今个就不要走。

　　红鞋听得这话，一把将自己的女儿拉住，说，不走就不走，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陆教授这时就掏出手机就直接给派出所打电话，报了案。

　　大家见陆教授的真的给派出所打电话报案了，一下子都静了下来，这时，猪也不叫了，红鞋也不闹了，众人也不说话了，都静悄悄地望着陆教授跟红鞋。

　　红鞋依旧噘着嘴，说，公安局来就来，难道能把我吃了不成？但说这话时，显然有些底气不足了。

　　一大堆人依墙站着，低声在一起嘀咕了一阵什么，过了一阵，村里有一位叫德娃的老汉就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对陆教授说，陆教授，屁大的事，你报的那门子案么？

　　陆教授说，这怎么是小事呢。像这样，今个你拉两条，明个他拉三条，这养猪场是我一手闹起来的，我拿什么给公家交差？

　　老汉说，但你也不用报案么，乡里乡亲的，你让公安局把她给抓去坐监狱，她一个娃住院，一个娃还要念书，谁管哩么？再说这事也是有前因的，村里不给钱，乡上不给钱，她也是逼极了才逮猪的。至于村里其他的人，你这些猪白给他们也不会要的。

　　这老汉说着见陆教授不吭声了，就对陆教授说，你再给派出所打个电话，就说，刚才是假的，现在猪找着了，要不，一会就来不及了。

　　陆教授这人认死理，觉得今儿的事，红鞋就这样白白地把两条猪逮走，老想着自己没法给乡上交代，乡上既然联系不上，那么只有给派出所说，才能有个交代。就关了手机，不再理睬众人说话。

　　大家都僵持着。人群中的盼盼小心地扯着她妈的衣衫襟。

　　过了半个钟头，村头就响起了警报声，过了一忽儿，警车就在猪圈旁停住了，下来了两个戴大盖帽的人，两名警察下车后简单地了解了一下情况，就卡察一声给红鞋带上了铐子。推着她向车里走。这时，村里的一大摊人都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还要解释什么，但两名警察只说，要说到所里再说，要说到所里再说。只管推红鞋走。

　　这时红鞋的小女儿盼盼却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哭着，一把抱住了一个警察的腿，喊着说，我不让你带我妈走，我不让你带我妈走。这名警察就住了手，低下身手解攀在自己身上的手，另外两名警察这时一把就把红鞋推上了警车。接着关住了车门。

　　小姑娘一见她妈被推进去了，想要拉开门，拉了半天也没拉开，她就返回来一把扑过来，抱住陆教授的腿，说，陆爷爷，陆爷爷，你放过我妈吧，别让警察把我妈带走，我们不要你的猪了，我叫我舅舅把猪还给你……。

　　这边小姑娘正缠着陆教授哭闹，那边的那一位警察也上了车，接着发动着了车，车突的一声就走了。小女孩一见车走又着了急，放了陆教授，跑了几步，跟着车跑了几步，车就忽吃走远了。她就停了下来，躺倒在地上直哭。围观的村里几个人这时就来劝她，把她拉了起来，给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小女孩哭了半天，忽然扭回身，摘掉脖子上的红领巾，猛地摔到陆教授跟前说，我再也不到你的学校念书了，我们都不去了。就这样，小女孩被几个大人拉走了。

　　那个叫德娃的老汉望着陆教授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人有钱了，想法就不一样了哇。于是一大摊人都走摇头叹气地走了。

　　正午直射的太阳下，只剩了陆教授孤伶伶的一个人。

　　下午，李翠翠一个人在学校里正在备课，这时来了几名学生要求退学，说要转到乡里中心小学去上学。到天擦黑的时候，早晨的那两小伙子，垂头丧气地又将猪拉了回来放到了陆教授的养猪场里，接着红鞋被罚了二百块钱后也放回来了。红鞋回村后，她没哭没闹，只是来到学校把自己的女儿上学期预交书钱所订的向本书拿走了，然后就趁天黑领着自己的女儿走了。第二天早上学校仅剩三名学生的家长也不约而同的来到了学校，给孩子退了学。至此，这所乡情小学没了一个学生，李翠翠见学校没人了，她就锁了学校的大门，准备回家去，只是他不知该将学校大门的钥匙交给谁，想了半天，就去给宽子红子，宽子红子就让他给了陆教授算了，李翠翠就来到陆教授的住处，但没有唤陆教授，而是悄悄唤出了小红，将钥匙给了他，要求她将钥匙转交给陆教授。

　　新的一天来到了，清晨起来，陆教授开了学校的大门，将锁子钥匙全部挂在大门上的桩桩上，然后望了一眼“乡情小学”四个大字，踏上了回省城西安的路。

　　阳光下，寂静的乡村，没有一个人，大路白花花地泛着光，只有村头校门口插着钥匙的锁子在大门框上乱晃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