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 塘

王剑冰

夏日里不盼别的，唯盼着下场大雨，雨水将那些坑塘灌满，便就是我们真正的心愿了。

住在城镇里，周围总有些低低洼洼的坑塘，不知起自何时，里面长满了粗粗的芦苇，有的则还有生着白或红花的莲藕。这些是极不算人们眼里的景致的。人们只是到那边缘上，摆了石块，洗衣、涮菜，农人们下工时刷一刷铁锨锄头之类。这是在水并不多的时候。一俟下了雨，坑塘里涨了水，那些边缘的石头全然不见，汪汪一片伸展到路边甚至一时没了那路，鱼儿迷蒙蒙顺了路跑，就全被光了屁股的孩子快乐捡去。再看到那芦丛、莲叶，早远没在了水中央。

雨停的时候，我们便相约着到这些地方试胆量了，自然是先扑通一声跳下去的最英雄，也往往是平日里就英雄的一个。其余则一个个慢慢下水，会点儿的在深水里扑腾了，不会的在边缘处巴望，继而手脚扒挠着，完全一个狗刨式。

白天来，升了月亮的晚上也来，那般乐趣只有各自体味。虽水浑浊脏污得不见清影，在乡村的娱乐圈里，也算是美美气气的事了。待那水一天天下落，浅得直打肚皮的时候，就又会有一场大雨来临。如此往复，一个夏季就该过去了。

等到再一个夏季来临，一个个凫水的技术就有了大长进。再不是一个英雄先下，而是一群豪杰争先恐后，扑扑通通下饺子一般。让你只见了水泡翻涌，不见人儿何处。一个时辰过去，这里那里露出一个光头又一个眉眼，黑黑的污泥还粘在鼻子上。然后就分了拨，打了“包子剪子锤”，几个人逃，几个人抓，逃的恨不钻进泥里，没进苇丛，抓的几次不着，直被戏耍了一般，小觑了一般，恼火得张牙舞爪。等把“俘虏”死死从水中提起，两人都是大气直喘，浑身污泥浊水，且不定伸出脚来，被玻璃碴子之类划了深深血口子。那口子是断然顾不上的，玩心里没有“失血过多”、“破伤风”之类的警戒。等最后上岸来看，那口子咧了大嘴，白白的不再有一滴血出来，不误明天接着再战。

一个个夏季过去，人也就一个个长大了。原来到了水边，并没有把那些岸边洗菜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妇放在眼里，脱裤子撅了白白的屁股就跳下去，上岸也并不顾及路上有没有人经过。长大了，方知道有好多顾忌在生活中。甚至那坑塘，那水质。就再也不去轻易地犯傻了。再想游泳，骑了车子奔远远的卫河、淇河，或到山边的水库去。

就有那么一个夏日，在家捧了书看，远远的声音飘过来，急急迫迫的，哭哭喊喊的，让人感到有某种事情发生了。急忙跑去，坑边上还有了些人，一个长长头发的女人何以可怜兮兮见人就跪，语不成声？

终于明白她的儿子扑进了坑里，一直没见上来。这可怜的女人求了多少人，却只有两个男人慢慢下去，更多的人在那里喊着：“看这儿有水泡。”“那儿，那好像有个东西！”

我知道那水并不深，只打我的脖子；我知道凡是这乡镇上的男人，都是要会些水的，即使不会凫水，也不会没了头顶。

我当时是如何脱了鞋子、衣服，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到了坑里？

更多的人在岸上聚了，指挥着孩子亲人似的我们东扑一下，西抓一阵。不大的坑塘，此时觉得那般广大，我们三人一时是如何也蹚不遍这汪汪浊水的。

那个女人的哭喊，那些岸人的呼叫使我忘了一切，我不知怎的样子张扬在水里，只想立刻抓住那孩子。间或被石头硌住脚扑倒，几口脏水立即有滋味地进到水里。

头钻进水里，觉碰着了一个东西，却抓起的是一只死了的猪仔。而就在此时，一个拿着鱼食网子的人，把一个孩子托出了水面。那孩子似是没喝什么水，软软的身子没了声息，定是一扑即呛了水。虽紧送了医院，也终是没能救活。

那孩子刚刚九岁。上岸后有人吵吵着，让放在一头牛背上，拉着牛转圈，说能控出肚里的水来。

我十分后悔没能亲手救上这孩子，没有早些救起这孩子，我水中的技术仍是太差太差。如果岸上那些人都下到水里齐摸，这孩子许还有个救。

那坑塘如此污浊可恨，却人世间还有比坑塘更污浊可恨的东西。

事后有人说，听说你下水救过人？我摇摇头，我为此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