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历了唐山大地震”系列之八

地震纪念日想起你

王剑冰

二姨走了。二姨是在大地震中走的，二姨走得很远。

二姨的怀里还抱着她的小外孙女，那个尚做着甜梦的孩子。

二姨睡在门边，房屋晃动时她是能够跑出来的，除了二姨，全家人都跑出来了。全家人边跑边呼喊着二姨。二姨却在闪亮的地光中，伸手去炕那头摸她的小外孙女。那是二表姐的孩子，二表姐恰恰在地震前从乡下来看二姨。当时二表姐和另一个孩子睡在厢房里。二姨摸到孩子，伸手就抱在怀里，二姨就这么抱起外孙女时迎受了砸下来的粗重的横梁和瓦砾。家人说如果二姨不去够那个孩子，也许就不会死，可那是二姨的本能啊。因而大家就觉得二表姐不该在头天来。自此二表姐长时间再不来走动。

二姨的爽快二姨的微笑二姨的慈爱全都凝固在那一瞬间。

二姨永远地走了。

我不信。我不敢相信。当我在震后站在那堆房土前，听着表姐嘤嘤的哭声，尽管表姐也失去了孩子，但总是在心里感到愧疚，承担着全家的不该埋怨的埋怨。我不信。我一直没有到二姨的坟前去。我怕。我不信。我总想着二姨还在远远的家乡，享受着晚年的幸福，并时时等待我去看望她……

姥姥一共有五个孩子，两男三女。二姨是老二，我母亲是老小。母亲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给二姨抱过孩子，因而二姨家的孩子对母亲特别亲切,我和二姨家的感情也就不一般，虽然我长大后同父母离家千里。

二姨年轻时很秀气，老了的二姨依然能显出年轻时的影子。

二姨站在村口望夕阳的时候，被路过的二姨夫瞄上。随后托媒来，二姨就嫁到了离家一里远的村子。

这是后人的传说。

当时二姨夫在村公所，很有些见识。二姨是如何跟了二姨夫的，谁也不晓。她一共为二姨夫生了八个孩子。可见她含辛茹苦任劳任怨，默默培育着一个家庭的幸福。

因为二姨夫在过村公所，解放后就总逢运动。我记得小时候二姨夫总是赶着一辆马车，在山坑里拉石头。二姨夫脸膛红红的，说话高门亮嗓，总是很有精神地大笑、咳嗽、骂人。跟他在一起，既感亲切又敬畏。二姨夫曾经给我做过一条小马鞭子，我总是珍爱地带在身旁，直到遥远的军营。

我高中毕业插队回乡的时候，二姨夫赶的是粪车。那时是文革后期。我们家出身全是红红的，独二姨夫这个非直系亲属有个黑点。二姨夫也总想着自己连累了一个家族而不定什么时候大声唉叹。

其实后来才知，二姨夫历史清白，无什么问题，只是有问题的太少，才拿他充在里边。

二姨夫见到我，总是笑眯眯地叫我小名，让我上家去，上家去即是吃饭。有时路上遇不到我，便要让表弟来找我。那就是一顿上好的饭，不是表弟相亲，就是谁过生日。在那个平时很难吃到肉和米饭的年月里，亲戚中唯我有这等好口福。

我去必被二姨夫请上炕里，跟他挨在一起，看他辣辣地喝那用火温过的二锅头或是老白干。而此时二姨总是在地下忙来忙去，为一炕桌的大人和小人。她从没有像二姨夫这样端坐在一桌喷香的饭菜前享受过长辈的滋味。

因为二姨夫，二姨的头上同样有一层阴影笼罩。她从不走动亲戚，从不诉说委屈与苦衷，只把一个个孩子拉扯成人，又带看孙子和外孙，除此还喂猪养鸡。

二姨活得很累也很充实，我从未见二姨叹过愁苦，生过闷气，她总是眯笑了眼睛，有条不紊地忙各种事情，没一刻停闲。只有我们一家从远远的山东或河南回去时，才看见她同母亲相拥而哭，送别时泣不成声。我们总是黎明去赶火车，那微曦的早晨的泪眼使我长到很大，还清晰地记得。

二姨家的孩子们因为父亲当不了兵招不了工，就全在农村。他们一个个很有骨气地干十个工分的重活，进山打石头养活自己，并靠力气盖起一座座新房，娶进一个个妻子，那妻子必也是漂亮贤淑，全都拿得出手去。

当这些表兄弟妹一个个成人成家，首先商定的即是分户分期给做母亲的二姨供买奶粉、葡萄糖之类，并按星期安排家改善生活。他们全都知晓母亲养大八个孩子的不易，他们全都表示要让母亲过个幸福的晚年。

那时，表兄嫂请二姨二姨夫吃星期餐，也常叫我一起去。我看到连当媳妇的嫂子都那么殷勤恭敬，喜得两位老人合不拢嘴，心里总是羡慕，总是想，何时自己能成家立业，娶个如嫂子们样贤惠的妻子，敬孝母亲于身边……

没想着就发生了大地震。

二姨夫痛苦地抱着自己的脑袋，叫着：“留下我有什么用，不如把我砸死，不如把我砸死!”

每个活着的人都比平时更知晓了二姨的重要。

二姨走了，这个家等于散了架。它永远地少了合谐、团结、幸福大家庭的那种天伦之乐。

我只是在震后去过二姨家一次，之后匆匆随一辆救灾车回了河南。我一直觉得欠了二姨什么。在下乡的那段时间里，没有勇气经常地自自如如地到二姨家去。我怕说“划不清界限”，怕受到某种牵连，怕影响前途。可那时二姨多么需要我的“光顾”呵。亲戚朋友疏远了，连我这个远方回乡来的外甥也是如此，如何不让她伤心?何时一走进那个古旧的门台，二姨就亲昵地唤：“我外甥来了，咋这些天不来看看你姨呀。”那种声音，想起来让人心酸。

二姨远远地走了。二姨本不是个享福的人，她吃了一辈子苦，唯把甜留给了后人，把永远的遗憾悔恨和怀念留给了后人……

地震的轰鸣多少年过去，埋在心中的话语方成了这篇文字。可想起来，却都是昨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