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岗的意义
(2009-07-20 05:3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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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岗大姨表嫂荒坟魂灵杂谈 |
分类: 乡情亲情散文 |
荒岗的意义
王剑冰
这条路歪歪斜斜地直通向一个山坡。
山坡上密密地长了蓬蓬勃勃的蒿草和刺槐。从中挣扎而出的高压电线架子,支撑着笨重的钢骨,凛凛生威。有各色喇叭花无声地在孤冷中吹奏秋韵,什么小鸟儿把这秋韵啄破了,使这荒岗更显得静寂、沉闷。
路是土路,厚厚的烟尘铺了一层,风张扬得比一级面粉还细发,像是久无人迹的月球表面厚厚的尘埃。让人感到神秘而圣洁。
而这条路通向冥界。
一座座坟土像笼屉里的馒头,一个挨着一个,四下里望去,茫茫一片不计其数。
这个因煤炭与陶瓷而闻名、后来更因举世闻名的大地震远播海外的城市早已废弃了坟葬。一九六四年一次声势浩大的平坟运动,将整座城市延续了几千年的墓地一扫而光,此后十数年未见一个坟头崛起。许是群体力量的过于巨大。这群体的力量,在一九七六年又发挥了一次作用,这一大片涌起的荒坟,成为整座城市为许许多多美丽的冤魂奠放的一部分。
漫延于荒岗的荒坟,曾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一夜之间被天翻地覆的一声巨响震没了。他们中有娇憨聪颖的孩子,青春可人的少女;有一家三代的和睦家庭……地震后的几天里,这些刚扒出的冤尸就在岗子下边的田地里草草安葬。多少年后,那些要被利用的土地委婉地表述了迁坟的意思,于是这些魂灵来了一次大搬迁,堂皇而壮观地占据了这片荒岗。
自此,荒岗极快地蓬勃起来,野蒿特别地茁壮。还有野花。还有野物。
远远望去,蔚蔚成一大景观。
让人想了那许是一个安抚魂灵的园子,让他们继续忙于作业,忙于工作,忙于家务;出入于现代的歌厅、舞会。那些花草许是他们的表达了,以至于每个来上坟的人都能读懂他们的心事,同他们絮絮叨叨地讲上好一阵子,然后离去,好好地工作和生活。
表嫂领着我和母亲从弯弯曲曲的小道拐进这里好久好久了,却迷了路径。
表嫂说你们在这儿等会儿,我先去找找。没进草丛掩映的小道几次,都迷惘地拐回来摇头。表嫂每年都要来几次的,这次却找不到了那两座熟悉的坟莹。
莫非大姨有意躲着我们?
大姨不是在地震中死去的,大姨侥幸地躲过了那一次天袭。她的孙子我表嫂的儿子却未能幸免。
那是她无比疼爱的一个孙子,那孙子聪明伶俐,知道孝顺。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把好东西给奶奶吃,跑着给奶奶拿这送那。上学下学总是说:“奶奶我去上学了。”“奶奶我回来了。”那孙子时年九岁。震前还说过:“奶奶,要是地震了,我就往外跑。”他如何知道要地震呢?地震袭来,果然他头一个往外跑了,房顶上一块红砖带着响声撞在了他的肚子上,他莫名其妙地翻倒了。在没医没药的几天里,他天天叫着:妈妈我肚子疼,奶奶我肚子疼……妈妈说你再坚持一下,很快就有人来给你看了;奶奶说,好孩子奶奶再给你揉揉……小宝宝终于屈服了那块砖头,在妈妈与奶奶心痛而无奈的泪水中永远地睡着了。地震毁坏了所有的医院,解放军跋山涉水赶到时,小宝宝肚里的血水已变了颜色。
大姨一下子老了许多。大姨总说,哎,要是这孩子慢跑一步就死不了了。
此后的大姨把自己蜷缩为一支香烟,整日地吞吐着无望的时光。大姨曾被母亲接河南来住过一次。我们多次劝说大姨少抽些烟,大姨越抽越瘦弱了。“咳咳”的咳嗽声一阵连着一阵。
大姨终于瘦弱地走了。她走得很平静,很安详。没给谁找什么麻烦,添什么负担,只在一天早上,冥蒙中蹒蹒跚跚走上岗来,与她心爱的小孙子为伴。
我总觉得,大姨的魂灵在一九七六年大地震后,就随孙子走进这片坟岗了,她怕小孙子孤单。
大姨总是不愿向我们叙述什么,她的心很大。她心里有一片庄户人家和一个个熟识的街坊。而这些都不存在了。整齐的工人新村的平房变成了火柴盒式的楼房。所有的面孔都生疏了。
我总觉得我知道大姨的心思,如同我知道我脚前的这些父兄姐妹。
大地震发生时,他们以身躯承受住了那声震响,我却在瞬间生还了。我知道这片荒岗的意义,它让我永远地记住了死亡的平凡与活着的美好。
我对着大姨和小侄儿,也对着整座荒岗涌出了一行清泪。那泪水顺着脸颊极快地落地,浇灌了一颗细小的等待萌芽的草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