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
日
王剑冰
1
一个老人无私无畏地走完了他九十六岁的人生里程。这个老人就是我爷爷王化朋。许多老辈人及阅读过儿童读物的青少年,对这个名字都不会太陌生。他以当年掩护过女英雄王翠兰而一次次上过报纸、电台和书籍。
王翠兰是我的家乡河北丰南老王庄人的骄傲。十七岁那年她被叛徒出卖,为掩护自己的同志受尽酷刑,并被敌人剥光衣服在乡亲面前折磨致死。王翠兰是刘胡兰式的女英雄。多少年来,冀东人民以各种方式纪念她,她在老王庄的坟墓几经整修。每至清明,都有人来扫墓献花。
爷爷活着的时候,总是跟我讲王翠兰。爷爷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坎坷,他把两个儿子送出去工作,自己仍守在辽阔苍茫的苇乡。他一生憨厚耿直,不求于人,不向困难低头。生命的最后,不吃不喝,不拉不尿,干干净净地躺在那里,一直挨过了十一天,直到吐出最后一口长气无疾而终。
爷爷是中国农民形象的代表,也是世纪的见证。如今他同王翠兰埋在同一块土地上,漫天的苇草在他们的周围飘荡着绿波,飘荡着一片耀眼的阳光。
2
爷爷拒绝进水进食已是第十天了。爷爷依然没有闭眼。他时不时地翻动着身子,随意地摆放着手和腿。停食第七天我和父亲赶来时,拉着爷爷的手,爷爷说:“我哪都不疼。”爷爷他没有疾病,没有任何病毒强加于他身上的痛苦,没有饥渴的感觉。他甚至没有了便尿,体内完全地排空了。他是想干干净净地进入天堂吗?
一拨一拨的晚辈来看他了,一屋子又一屋子的人,从早到晚不停歇地来。摸摸他的手、他的身子,同他说说话。爷爷穿着白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整洁地躺在炕上。他时不时微睁一下眼睛,向人们示意,话语已经没有了。
风从敞开的窗子吹来,屋子里阳光明媚。大家热热闹闹地拉着家长里短,气氛那般自由、和谐,完全没有压抑的感觉。
爷爷为大家提供了一个聚会的场所。有矛盾的平时不来往的也在一起递烟对火了,面对一个对生命看得如此平淡的老人,谁的心灵都会开窍的。
爷爷的棺材拉过来了,那是用上等的木料制作的。爷爷曾亲自看过它成材的过程。就如过去皇上钦定过自己的陵寝。那即是爷爷的新房了。爷爷睡在里边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棺木是大红色的。死亡多是由白色或黑色代表着,不知为何将棺木漆成了红色。这是喜庆的色彩,是表示爷爷九十六岁的喜丧?
姑夫在给爷爷剪发。这是爷爷最后一次剪发了。硬硬的发头依然体现着爷爷的性格,刚直不阿,宁折不弯。爷爷翻了翻身。爷爷不问为什么。周围的人们看着爷爷一点点又变得精神了。那些头发,爷爷不再带走了,就像土地被割去最后一季稻子,爷爷把该留下的都留下了。
感觉爷爷情况不是太好,众亲人七手八脚给爷爷穿上了新装,戴上了一顶仿古的官帽。然后等着爷爷冥入天堂。爷爷脉搏渐弱,呼吸困难,人们开始张罗一切。亲人们在这晚间九时从庄子各处相拥而来,围在爷爷身旁。
这时爷爷却扬起手来,扯掉了头上的官帽。
爷爷心里清楚还是糊涂呢?冥界的路不太好走,还是门太难进呢?爷爷这个一生耿直的汉子,不知如何打点。尽管这一会工夫,亲人们动手又是折又是剪的,为爷爷准备了充足的纸钱,让爷爷大把地花去。那是个什么样的官帽呢?相当于几品几级?一生不入官场的爷爷看不上这些,死后再不需要这样的东西。甩掉帽子躺在那里,爷爷又捱过了十五个小时。
3
家乡紧靠渤海,爷爷同海有着深深的情感。我看着爷爷,眼前是一片大海。
海水正一点点漫过爷爷的身子。几近一个世纪的沧桑在他身上的每一处都留下了斑斑烙痕。骨节粗大的手掌、结实的脊背、硬朗的腿脚,那是沙粒、贝壳、盐末变就的化石。多少年过去,庄子周围的海已褪去了,人们不再撑船、扎箔、撒网了,更多的苇塘变成了良田。遍地腾飞的野鸭子的时代已进人了爷爷的梦乡。白色的盐碱地早已爬过爷爷的发梢。
爷爷渐渐地随海远去了。
五点二十分,这是什么时辰呢?是个落日的时辰,是个农人回家的时辰,是个炊烟袅袅升腾的时辰,是个表示着一天完结的时辰。就在这个时辰里,爷爷吐完了胸中最后一口废气,乘着那轮太阳,一同落进了大海,落进了你老生活了近一个世纪的田园大地。
爷爷像一颗巨星陨落,将六月十三日的黄昏砸得辉光四溅!
从此这个世上的人,少了一分劳烦,也少了一份牵挂。
4
爷爷的棺椁穿过庄子,悠扬的唢呐叫开了一个个街门,街门里走出一个个老伯老婶或小辈的儿童,手里拿着早巳准备的纸钱,送葬的队伍路过门口便献上来。男的还要三叩九拜。
庄里人都知道爷爷是个好人,是个大家仰慕的老者。爷爷的棺椁上了村路,路两边全是清一色的芦苇,在风的拂摆下,芦苇发出莹绿的光芒。
回头望去,爷爷的棺椁像一艘船漂浮在绿野间,红色的罩幕好醒目好辉煌。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乐队奏起令人回味令人一咏三叹的乐曲。
没想到乐队会把这首曲子吹奏出来。爷爷,你走了,可要常回家看看哪,带着你的关怀,你的冀望,回家看看这些街道、这些老屋、这些乡里乡亲。
爷爷的棺椁正在乐曲声中庄严地下葬。我跪在一片草上。草几乎将我遮没了。
草虽然都是绿色的,却有好些种样子。离草这么近,闻到了阵阵悠扬的草香。真真正正的草香,浓浓地扑面而来,伴着我的悲伤直冲头顶。
那是一种哀伤的味道。只有这时,我才闻出了草的真正味道。
这片三面环水的坟地,被草们完完全全地覆盖了。爷爷的到来,使忧郁的草们兴奋地狂舞。
爷爷是热爱草的。爷爷生在草里,长在草里,爷爷拥抱着草,收割着草,用草烧饭食。每年每年,草就是爷爷的生存方式。没有这些草,就没有爷爷灶膛的炊烟。
草们知道爷爷多么喜爱它们。爷爷割不动草的时候,就拄着拐棍到庄头望着草,从露珠初升草尖一直望到夕阳在草尖上跌落。晚上爷爷寂寞时,也会出来听听草们在风中唱起忧伤的调子。
爷爷终于归入这片草了,爷爷不会孤单,爷爷终会变成一棵硬草,从土里摇曳而出。
爷爷十一天拒绝饭食,不再诚信“民以食为天”,爷爷将人间的杂物全部排泄干净,就是为了要变成一棵草。
草的香味更加浓烈起来。
爷爷完完全全地入土了,又是五点二十分,正是爷爷闭眼的时辰。夕阳又一次坠落了,坠落在一片绿色的草莽中。
5
下雨了。昨天爷爷刚入土,天便落雨了。爷爷自前天随日头一同坠落之后,天就一直没有好脸色。“天若有情天亦老”,是人有情还是天有情呢?昨天满街还是送葬的人们,今天街上一片空寂。人们忙着插秧去了,这就是生活。
雨落在坟上,滴滴入新土,将土里的草籽滋润得发胀。过几天就会同稻秧一同泛绿。那是爷爷念叨的话语。
雨在下着。唰唰的响声顺着南风阵阵掠过大片大片的苇草。
又是落日时分。
明天该是个艳阳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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