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云亭
作者：朱佐朝

    北宋年间，士子洪绘，游学汴京。枢密使萧凤韶为女惜芬择婿，叹赏洪绘之才，召至其家面试。萧惜芬与乳娘游花园，见洪绘醉卧石上，作梅花诗令洪绘唱和，洪绘一挥而就，仍醉不醒。萧凤韶怒，令人将其扶出。王钦若在城郊钧天谷建艳云亭，选绣女以取悦真宗，萧凤韶弹劾王钦若。适西夏李元昊反，王钦若故意荐举萧凤韶率兵西征，又矫旨取惜芬于艳云亭。洪绘到萧府探知，前往艳云亭见真宗，称惜芬是己妻，并痛诋王钦若乱政之罪。王钦若痛恨洪绘，派家将毕弘前去杀之，卜者诸葛暗将洪绘救下。惜芬为避祸，乍装疯痴，日间乞食，晚上寄居庙中。萧凤韶征元昊被围许州，上书求救，王钦若不理。真宗传旨王钦若乃率兵征讨，兵败被杀。真宗下诏求洪绘，鲍卜明假冒应诏受职，又把惜芬赚至家中，欲骗娶。诸葛暗把此事上告朝廷，真宗命内监前去捕拿。其时，萧凤韶因有洪绘、洪远等相助，大败李元昊。萧凤韶奏功朝廷，官复原职，鲍卜明被逮，将惜芬送归洪绘，二人成婚。

    《痴诉》一出，情节简单，写萧惜芬被毕弘救出后，为避祸装疯诈痴，并听从毕弘指点，前去寻找卜者诸葛暗诉情求救，然诸葛暗却误假为真，把她当作痴疯之女，置之不理。如此一诉一拒，一悲一怒，使得此出戏悲喜交集，庄谐皆具。

痴诉

　　《艳云亭》的情节，纠结繁复。如今单说《痴诉》一折之前的故事：北宋年间枢密使萧凤韶之女惜芬与书生洪绘相爱，但偶因波折，未能成亲。其时王钦若在城郊钧天谷建艳云亭，选秀女取悦真宗，为萧凤韶所劾。正巧西夏李元昊叛乱，王钦若便荐举萧凤韶率兵西征，又矫旨选取惜芬。洪绘得知，前往艳云亭，称惜芬是自己妻子，并历数王钦若的罪责。王钦若派家将毕弘去杀洪绘，不料他却被算命瞎子诸葛暗救下。 
　　 
　　惜芬不得已流落街头，装疯卖傻，乞讨为生。毕弘宅心仁厚，暗中告诉她，要请诸葛暗相救。一折戏，“痴”自然是指这个装痴作傻的小姑娘，“诉”，便是她委委曲曲，宛宛转转，要将自己的苦衷告诉面前这位瞎爷爷。终此一折，诸葛暗并没明白这无端跑到眼前拍桌子捣蛋的疯女孩究竟要说甚么——大街上耳目丛杂，她原也不好竹筒倒豆子，掏却一片心的。 
　　 
　　然而偏偏在委曲宛转之中，有着动人心魄的精神——那便是一支《小沙门》曲子。连珠般的句子，实在太值得全部录出： 
　　 
　　小痴儿也有个椿萱，小痴儿也有个家园，小痴儿如珍似宝曾经练，小痴儿度过青年。怎说俺没下梢、一个孤单？小痴儿桌儿上有美味甜，小痴儿架儿上有锦绣穿，小痴儿脂脂粉粉画容颜，小痴儿也曾惜花趁早天，小痴儿也曾爱月夜迟眠，小痴儿也曾松筠兔管咏涛笺。 
　　 
　　一个女孩，从深闺小院流落到街头巷尾，父亲远在边关，所爱又不知下落，心里的痛楚与挣扎，原是难以想象的。然而泥泞之中、羞耻之外，她还耿耿秉持着少女的尊严和骄傲，牢牢记得那个未必能回得去的“从前”。这“从前”里虽仿佛尽是些“美味”、“锦绣”与“脂粉”，却与“老子曾经阔过”的心态迥然不同；曾见家中极困窘的姑娘，也因一挂吊坠、半面薄妆而自矜自喜——对少女而言，这一切，其实便是青春。 
　　 
　　“惜花趁早天”、“爱月夜迟眠”、“松筠兔管咏涛笺”，仿佛是无数妙龄女子共同的心理经验。只是有些人永矢弗忘，有些人终于渐渐失落了这份心怀。其实，看似轻巧的行止，却有沉甸甸的力量——对青春的珍视和怀恋，源于自爱和自重；而自爱与自重的人，绝不会永远“没下梢、一个孤单”。

剧本

（丑上）

〔六幺令〕昏昏度年，终日长街，东走西穿。生涯只靠课儿钱。嚼得着，叫神仙，口儿打诨将人骗，口儿打诨将人骗。

我诸葛暗自从放子洪相公去，恐怕是有是非轮到我，不敢出门做生意，坐拉屋里向，是介一吃吃得筋疲力尽。外头弗听说啥说话，只得原出去做生意，嚼嚼蛆骗两个铜钱，买口黄汤呷呷也是好。个两日摆张桌子来丢官井头，碰个把人来，原要赚渠半分三厘，方才炒一碗冷饭吃子。且坐得去，看今日啊有光景？喂！第二个，咦，桌子摆好来里哉啥？（内）先生来哉啥？桌子摆里哉。（丑）起劳你。（内）介说话。喂，先生，今日要不两个铜钱来我没好吖。（丑）个个自然。（净、付上）喂！阿大，走来。（净）那说！（付）灰堆头一个丫头困拉丢，我里骗娶井边去，拿一块砖头，只说是糕，看渠阿要吃。（净）有理个。（合）

〔前腔〕忙寻瓦砖，惹得痴儿来玩。喂，痴丫头。（旦）怎么？（付、净）咦！痴丫头，阿要吃糕吖？（旦）拿来吖。（净、付）喂！羞吖！（旦笑，净、付）看他微微笑，把头颠。（旦吃介）（净、付）羞吖！只怕牙儿嚼断难吞咽，牙儿嚼断难吞咽！

（旦打净，付撞丑桌介）（丑）啐！贼杂种！爷多娘少个厌戎块！（净、付）瞎皮养个！（诨下）（旦）吖！你们再来吖！你们再来吖！（丑）呸！个星贼杂种去子没，及好个哉倒是你们再来吖！你们再来吖！真正疾弗杀！（旦）先生，你是诸葛庙中的先生么？（丑）正是。你问我做啥了？（旦）我正是告诉你哩。（丑）有啥话说告诉我？（旦）那些小厮们呵。（丑）那介？（旦）

〔斗鹌鹑〕他把我小痴儿终日胡缠，不住的将咱轻贱。（丑）道是你痴个了，个星贼杂种才来搂你哉。（旦）俺也是父母生身。（丑）有个样爷娘养你介样物事出来，直脚是中生变个！（旦）怎觑咱是一个豚犬？（丑）你个面孔竟弗好看。（旦）人世上，那有个面貌真形落？可也无拘无管。（丑）是介说起来，到是痴的好？（旦）俺痴儿无求望，无他恋。（丑）无求无恋，日里那亨过？（旦）日间来向街头，自幼那剩饭残羹。（丑）夜里那亨？（旦）到晚来，草地上石枕价高眠。

（丑）个是你个叫化本相，说哩做啥？你痴便痴，也要存子点丫头家廉耻。（旦）

〔紫花序〕俺痴儿何曾背了纲常典？又不与人偷期在濮上言。（丑）盖个好货作，足足有人来偷你耶！（旦）有一日凤管鸾笙把珠帘高卷。（丑）喂，你且叫一声天拉我听听介。（旦）啊呀！天吖！天不与人行方便。（丑）你既会哭天，再哭一声地拉我听听看。（旦）地吖！地肯与人从心愿？

（丑笑）个个痴子要哭天就哭天，要哭地就哭地，直脚痴弗杀个哉！（旦）先生，你道俺是痴的么？（丑）弗是痴，到是颠？

〔柳营曲〕小痴儿也非是颠，小痴儿也非是偏。（咳！）小痴儿，娇滴滴，也是个桃花面。小痴儿，整齐齐，也插着翠花钿。（先生吖，）恁与俺将八卦安排，何日有个团圆？

（丑）个个痴丫头，原来是想家公想痴个。即是你介一付嘴脸，也要起啥卦？（旦）先生。

〔小沙门〕小痴儿，也有个椿萱；小痴儿，也有个家园。小痴儿，如珍似宝曾经练。小痴儿，也度过青年，怎说俺没下梢，一个孤单？

〔圣药王〕小痴儿，桌儿上，有美羹甜。小痴儿，架儿上，有锦绣穿。小痴儿，脂脂粉粉画容颜。小痴儿，也曾惜花趁早天，小痴儿，也曾爱月夜迟眠。小痴儿，也曾松筠兔管咏涛笺。

（丑）个个痴子，直脚我个前身变个，一嘴鸟说白嚼蛆！且住，个个痴子拉里鬼打诨，那得有起课个来？弗如居去罢。喂！第二个，我去哉，收子桌子。（旦）先生，你不要去，俺还有说话哩。（丑）唔个还有啥说话？（旦）

〔调笑令〕小痴儿与你有些缘，小痴儿与你有些牵。（丑）啐！我都唔有啥缘！有啥牵！臭花娘！（旦）休只管咕嘟嘟骂咱不值钱，恁与俺卜个先天，判断昭然，有甚冤愆？（啊呀！先生吖！）怎下得铁心肠一串！

（丑）啐！（推旦，旦跌介）臭花娘！我替你起子课嘿，也是痴个哉耶，落里说起！起课起课撞了这般痴货！闲话嚼子半日，且回去吃碗冷粥。且住，个一跌弗要跌闷子？喂！痴子！（旦）先生！（丑）啊呀！（下）（旦）呀！他竟自去了！我记得毕弘放我之时，曾说去寻诸葛先生可救俺。今日遇见，不可当面错过。我不免竟到他庙中去，再将我的根由细说一番，又有救解之策，亦未可知。

〔尾声〕忙忙的将俺无头事与他来分辩。又不是女孙膑望回还。他若是救我的机关，俺便一桩桩诉出心中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