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玲珑(中)
陈年喜
三
矿上没有水源,用水需要专门的送水人,每个工队都有一两个送水人。给我们送水的是一对父子,他们就住在附近村子,老头说:“这水,是自家的井水,可干净了。”
送水的老头矮个儿、干巴,他的咳嗽声和他运水的三轮车声音一样急促、沉重、传得远。儿子挺壮实,有劲儿,把三轮车开得飞快。
他们属于咸宁工头的下属小工队,水钱、饭菜钱自然有他来结,我们只负责赊账、记账。我专门负责记账,有一个小本子,记得密密麻麻的。
我记账时,老头爱趴在旁边看,不是怕记错了,而是看我写字。有时他会咂咂嘴:“小伙子,字写得真不孬,是个文化人啊!”
有一天是个阴天,无雪,也无雨,但奇冷。我们住的是废弃的水泥砖房,风从檐口灌进来,把石棉瓦揭起来,又放下,循环往复。
工队钻头用完了,新钻头还没买回来。工头对我和陈平说:“你们俩休息两天,伙食费我来补。”我们俩就在家里睡觉,刚睡着,门被推开,送水的小伙子喊我:“师傅,师傅,我爹叫你去我家喝酒。”我有点儿发愣,问:“喝啥酒?你要结婚?”小伙子说:“不是,去了就知道了。”我出了门,跨上小伙子的摩托车后座。
这是一个小土院子,一溜儿院墙围着三间正屋。
老头招呼我在火炉旁就座,炉子边是一张方桌,菜早已炒好,一盘花生米,一盘萝卜片,一盆鸡肉,还有一瓶高粱酒,屋里别无他人,这是一对光棍父子。
我问:“有啥喜事儿,这样破费?”老头说:“没啥喜事儿,喝了再说。”
喝着酒,老头问我:“你知道孟良崮战役吗?”老头儿红着脸,显然不胜酒力。我一愣,随即说:“知道啊!”他又问:“国民党的七十四师是不是都战死了?”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心想:这老头儿是不是真醉了?
我嘴里说:“我哪里知道,不过,3万多人,哪能都战死了,肯定有逃出去的。”他又问:“你知道新竹在啥地方吗?”我更加迷惑了:“那不是在台湾吗?”老头儿突然两眼放光:“你这样说,这封信就是真的了。”他从卧室里抖抖索索地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侄儿,我还活着。1947年5月孟良崮那一战,我们连队在桃花山坚守,部队都打光了,只有我和班长逃了出来。1949年春天,我跟人到了台湾。我目前在新竹,无儿无女,现在大陆政策开放了,准备回来探亲,回来,就不准备走了......”老头儿吃一口菜,说:“信上说到和老掌柜说的都对上了。”这儿的人把长辈叫掌柜的。我知道老头儿说的是自己的爹。老头儿接着说:“老掌柜临走时还在念叨弟弟,说肯定还活着,没想到真的让他说准了。老掌柜是想弟弟想死的,如果早得到信,也许还能多活几年。我得好好送水,好好活着,挣够了钱,盖座小楼,等叔叔回来住。”
10天后,我终于带着一班人跑路了,原因很简单,工资太低,而且到年底才能结清。工头对我们很生气,派人在车站拦截。其实,他没有付我们一分钱的工资,没有任何经济损失,他损失的是一支队伍。我不知道工队欠下的送水人的钱付了没有,也不知道老头儿后来有没有挣够钱,盖起小楼。(未完待续)
——选自《读者》20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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