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楼

                                           清 · 和邦额 《 夜谭随录 · 卷二 》

       【原文】某巨公1，失其姓名里居，为人刚正不阿。未达时，客游塞上，入归化城某将军幕府，相得甚欢。每论史，至古忠臣烈士，则慷慨激烈。同人窃听，莫不掩口胡卢2，笑其迂绝。惟将军敬重不衰，凡百请益3。会陀罗海营中，建关圣庙工竣，求将军作碑记，将军曰：“我满洲之不读书者也，君其为我捉刀。”公曰：“关圣威灵，弥纶宇宙4。某所见古今碑记，无非颂扬忠义，千百如出一口，求一另成机轴5，以阐发所以为圣为神之道，未之一睹，今请假一精舍6，休7十日粮，为公竭力为之。”将军大悦，曰：“君文成不加点8，不涂乙9，素具逸才者也。此间庙祀，正需君文，以传不朽耳。”乃于营中葺净室爽垲10者三楹，日用之物，无不备具，祗奉以二童子，不呼不入也。公居其中，闭目凝神，至忘寝食。将军使人密侦之，但见枯坐11耳。居数日，思虑茫然，机神12转涩。

       一日方晚饭，二童子忽13戏阶下，公见之怒发，辍食吐哺，骂曰：“奴才奈何乱我心曲！”亟起操杖欲挞之，二童巧避，一击不中，而中假山，杖折为二。即投杖大笑，急走入室，濡笔挥洒，奋腕直书。童子密报将军，比将军至，而文已成矣。见将军来，大呼曰：“奏刀騞然，幸不辱命。”将军三复读之，叹曰：“贯串流走，彼昌黎送孟东野序，殊为排砌14矣。至诚感神，君其有神助耶？”公曰：“初构思，心中纷如乱麻，闻泉水松风，皆厌其聒，三日后此心死矣。今日将晡15，犹无一字，方怒童儿嬉戏，将申挞伐，杖折而机忽开，操觚16时，自觉如征鸟厉疾17，一挥而就，戛戛乎岂难哉18，汩汩然19而来矣，诚不解何由得此。”将军拊髀20曰：“非偶然也。”于是奉百金为润笔，即请公书之。公自作记后，名满塞外，后登第，历仕致清要21。

       一夜梦至一处，见有呵殿22而过者，仪卫甚盛。辇上贵人，则关圣也。公趋前，望尘而拜。关圣下车劳之曰：“君作记，良费苦心。时至矣，当待君于春秋楼，好为入幕之宾也。”言讫，拥去。公寤，阴异之，知不久于人世，即致仕归。归途值大雨，息驾一古刹中。刹左有危阁23，題额则“春秋楼”也。恍然悟，沐浴具衣冠，屏去童仆，端坐楼上而逝，空中隐隐有音乐声，逾时24始歇，合刹莫不闻之。

注：1、巨公：大师，大人物。如，唐 · 李贺《高轩过》：“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又如，宋 · 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一：“绍兴末巨公丁丑生者数人。”

       2、胡卢：笑的样子。如，宋 · 陆游《书感》诗：“成败只堪三太息，是非终付一胡卢。”又如，清 · 蒲松龄《聊斋志异 · 促织》：“掩口胡卢而笑。”

      3、凡百请益：凡百，即一应、一切。如，“认他当做知己，凡百事情都与他说。"  请益，即请教。如，汉《礼记 · 曲礼》：“请业则起，请益则起。”

      4、弥纶：统摄、笼盖。如，南宋 · 朱熹《朱子语类》卷八九："弥纶天地，该括古今。" 又如，明 · 李东阳《重进表》："俊德神功，弥纶宇宙；宏纲大法，敷贲臣民。"

      5、机轴：比喻诗文的构思、词采、风格。如，宋 · 刘过《水调歌头 · 寿王汝良》词："文采汉机轴，人物晋风流。丈夫有此，便可谈笑觅封侯。"  又如，元 · 辛文房《唐才子传 · 张籍》："公於乐府古风，与王司马自成机轴，绝世独立。"

      6、精舍：即学舍、书斋。如，《后汉书 · 党锢传 · 刘淑》："淑少学明<五经>，遂隐居，立精舍讲授，诸生常数百人。"又如，宋 · 吴曾《能改斋漫录 · 辨误二》："古之儒者，教授生徒，其所居皆谓之精舍。"

      7、休：休息、停止。如，清· 蒲松龄《聊斋志异》："既暮，休于旅舍。"  又如，《史记 · 货殖列传》："日夜无休时。"

      8、加点：指点、评说。如，晋 ·葛洪《抱朴子 · 正郭》："硕儒俊士，未或指点，而吾生独评其短。"

      9、涂乙：涂，抹去；乙，勾画。指对文章进行删改。如，宋 · 陆游《跋陵阳先生诗草》："先生诗擅天下，然后反覆涂乙 ······其严如此。"

    10、爽垲：高爽，干燥。如，《左传 · 昭公三年》："子之宅近市，湫隘嚣尘，不可以居，请更诸爽垲者。"

    11、枯坐：默坐、呆坐。如，金庸《九阳真经》："人徒知枯坐息思为进德之功，殊不知上达之士，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

    12、机神：心机、神智。如，《周书 · 崔猷传》："（仲方）机神颖悟，文学优敏。"又如，明 · 高启《顾荣庙》诗："军司吴国秀，机神夙超朗。"

    13、忽：《说文》：“忽，忘也。”《广雅· 释诂三》：“忽，轻也。”

    14、排砌：铺陈堆砌文字。如，元 · 张可久《一半儿 · 寄情》曲：“寄情虚把彩笺缄，排砌偷将底句搀。”

     15、将晡：晡，古汉语中指代时间的汉字，指的是“申时”，即下午三点至五点。如，《西游记》：“申时晡而日落西。”将晡，即傍晚。

    16、操觚：觚，古代用作书写的木简。操觚，本意是指执简写字，后引申为写文章。如，晋 · 陆机《文赋》：“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

    17、征鸟厉疾：征鸟，远飞的鸟，指鹰隼等猛禽。厉疾，迅速而猛烈。如，《礼记 · 月令》：“（季冬之月）征鸟厉疾。”

    18、戛戛乎岂难哉：戛戛，困难的样子。形容非常困难。如，唐 · 韩愈《答李翊书》：“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

    19、汩汩然而来矣：汩汩，流水声。比喻文思如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如，唐 · 韩愈《答李翊书》：“当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汩汩然来矣。”

    20、拊髀：以手拍股。表示高兴激动的心情。如，《汉书 · 冯唐传》：“上既闻廉颇、李牧为人，良说，乃拊髀曰：‘嗟乎！吾独不得廉颇、李牧为将，岂忧匈奴哉！’”

    21、清要：高显而重要的职位。如，《三国志 · 吴志 · 王蕃贺邵等传评》：“贺邵厉志高洁，机理清要。”

    22、呵殿：古时官员出行，仪卫前呵后殿，亦指仪仗队伍。如，宋 · 叶绍翁《四朝闻见录 · 秦桧待金使》：“上既受书（金国盟书）毕，百官呵殿，缀金使以出。”

    23、危阁：高阁。如，明 · 夏完淳《咏怀》之二：“流飙动危阁，殷忧自悄悄。”

    24，逾时：片刻，一会儿。如，清 · 蒲松龄《聊斋志异 · 酒狂》：“缪噪逾时，其子方知，扶持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