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在我大学毕业后第二年就去世了。他去世时，我出国才两个月。为了不让工作受影响，我被隐瞒了整整一个月，两年后，方有机会到长满青草的坟前看他……父亲的遗物，除了一块墨西哥鹰洋外，还有我唯一的一次给他的“压岁钱”。鹰洋是他15岁去上海学徒做工，多年的积赚。那沓崭新的五毛钱纸币，共计二十元，是春节前我特地从财务科的哥们那里换取的。这两件遗物，我至今无力触碰，多年来一直压在箱底。

父亲去世二十多年了，当初清晰的印象也都渐行渐远。记得高考前，学校放假三天，让我们在家“放电影”。父亲小心翼翼地跟我说：“儿子啊，你不要担心高考。今年考不上，明年再来。只要你不灰心，我哪怕脱裤子当，都支持你到底！”我那时已经不怕父亲了，经常跟他开玩笑。他一说完，我便“反击”：“老头子的裤子，人家不收。我肯定会考上的，裤子您留着自己穿吧。”那年高考结束后，我独自去上海玩。后来，接到家中电报，说我考取了广州一所高校。我从上海回到老家时，看到父母正暗自落泪……他们担心，万一哪天打仗，广州“离台湾只有八十里”、“一炮就可以打中”，这可怎么办？！

父亲去世后，照顾好母亲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97-99年，母亲来英国住了两年，最后还是无法适应这里的环境，执意要回。当时，我开玩笑说，儿子无力把您的朋友都请到英国来，也不能让周围的英国人都说中文……您回就回吧。

母亲回到上海五年后脑梗，数月后转化为老年痴呆。我这“孝子”虽然每年都回去探望老人家，但在上海，还是不时被她失控的言行困扰着，也经常为她的“不可理喻”痛苦着。记得有一次，我因她“恶劣”的言语而气极撞墙，老太太却站立一旁冷眼旁观，嘴里仍然含糊不清地数落着我的不是……老年痴呆，使她语言退化、思维紊乱。母亲有时会视亲人如仇敌如盗贼，同仇敌忾地大加训斥。有时，时光好像倒流几十年，她会觉得自己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命令家人给她涂口红穿新衣……那些年，母亲身边的人真的没少受委屈。后来，她摔断了股骨，换了钛质股骨。没几天又是血栓，只好遵医嘱截肢保命。截肢后一个月，还是没保住性命，她就糊里糊涂地走了。那是09年。那年，我先后回国四次，其中两次拖家带口。

二十多年无人居住的老屋，恍如隔世……

母亲去世快四年了，我至今都不愿意回忆她的故事。人没了，我顿觉自己成了孤儿，兄弟姐妹之间的情感一下子失去了联络的纽带，也没了回国的激情。这些年来，我总以“问心无愧”安慰着自己、总告诉自己老太太去世时已近90岁了……可自己总觉得当时可以做得更好，内心也不时涌起自责的情绪。与此同时，我也发现自己总在这个没有完美的世界里追求着完美，忘却了自己本身就是个破碎的人。在这样的困惑中挣扎着，最后，我选择做个“好人”、勇敢地说出自己的故事、做着所谓的“善事”，除了慰藉着不安的内心、也鼓励着更多的人。

生命就像一颗树，没有老叶的落去，哪有新叶的产生？！父母乃血肉之躯，终将离去。离不去的，是他们的身影、他们的话语。有日，我也会离我的子女而去。那日，我真心祝愿他们不像我当初那么痛苦，而把我的离去看成一次轻松愉快的旅行，期盼着重逢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