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小心梳理着过往，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犹如发生在昨日……

作为父母，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任何缺陷。可我的孩子子恩先天脑瘫，行走能力受到很大的影响，出行靠轮椅。子恩到了入学年龄后，我开始申请社区小学，计划跟哥哥（毛毛）同去一所学校。申请递交不久，校长找到我，非常体贴地跟我商量，学校建筑有上下两层，一些活动在楼上举行，子恩在学校也许不太方便，她建议我到镇上其它学校看看。

这个校长刚刚上任，给家长们的印象就是很难沟通，她今天的话语让我震惊。哥俩如果在不同的学校上学，作为家长，高峰期去不同的学校接送孩子，那是怎样的一种体会？！在英国，任何学校，不得以任何借口拒绝残障孩子入学申请。孩子平等受教育的权利得到法律保护，学校必须为残障儿童提供无障碍设施，根据孩子的需要，配备助理，以方便他们在校的一切活动。

我面前这位校长的话说得 “体贴入微”，毫无证据显示她的话语中带有歧视或她拒绝子恩的入学申请。过于聪明的她也许忘记，上帝并不是把智慧赐给她一人。我毫不客气地回绝了她的建议：谢谢你，不需要到别处看了，这所学校就是我们的选择。

道理就是这么简单，我真切体会到光脚的为什么不怕穿鞋的。奶爸坚定的语气让她无可奈何，学校不得不“欣然”接受了子恩，并给子恩安排了一位“助理”，照顾子恩的学习和活动。需要说明的是，学校一旦接受了残障孩子，英国政府都会额外拨款，支付无障碍设施的修建、助理和相关人员的工资。英国政府好像偏爱残障人士，拨款数额远远高于学校在残障孩子身上的支出，政府绝不会让残障儿童入学成为学校的负担。残障学生的“就近入学”或“跟班就读”常常给学校带来额外“创收”，绝大多数学校都会乐意接受。

子恩入学之前，医疗部门和教育部门提前到学校进行评估，并对相关人员进行培训。孩子入学后，我发现他并不开心，对新的环境没有任何兴奋感，还经常尿湿裤子。于是，我经常提前十分钟去学校接子恩，争取了解更多的细节。我数次发现子恩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教室的一角，呆呆地看着同学们围坐在一起游戏。本应帮助他的助理，却穿梭在其他孩子中间，早把子恩当作“不存在”……

孩子在学校遭遇的不公正待遇让我心如刀绞，我内心祈祷，不要让子恩太过敏感，让他有一颗饶恕的心……每天一到学校，我会非常自觉地带子恩用一下厕所，以减轻助理的“负担”，然后再把孩子交给助理。我用中国人的“尊师”观念要求孩子早上见到老师，要面带微笑大声问候“Good Morning!”。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温暖如春的问候得到的回报总是紧锁的眉头和压低嗓门的问话——“Have you taken him to the toilet（你带他上厕所了吗）?”助理的问话充满邪恶，她不敢让第三者听到她不称职的问话。从道义上讲，孩子到了学校，她必须照顾孩子。带孩子上厕所，是她的工作之一。我顿时明白子恩在学校经常尿裤子的原因，原来这位助理早已厌倦照顾子恩！

一天早上，我们刚到学校，子恩告诉我学校有两个小朋友经常嘲笑自己走路的样子。我马上告诉了这位助理，她若无其事地说“知道了”，并带着子恩走向教室。既然得不到她的肯定回复，我便向那两个孩子的班主任反映情况。班主任笑容可掬地向我道歉，让我放心。她说她会了解一下情况，引导好那两个孩子。

正当我转身准备回家的时候，校长从天而降，邀请我去她的办公室。原来我的行踪早在她的监控之中，在我跟班主任交流的过程中，她早已知道我跟子恩助理所说的话，劈头盖脸训斥道：

“我非常气愤！你不相信我们的员工。你跟助理说了这件事以后，为什么还要去找那两个孩子的班主任？你在影响他们的教学，你不可以这么做！你不可以单单相信子恩的话，他是个孩子。即使真的这样，他也应该慢慢学会面对。你这样做，我完全可以限制你进入学校大门，你今后只可以把孩子送到学校门口。”

这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助理那么嚣张！我再也压制不住满腔怒火，反问她：“Excuse ME(对不起)！你的话真可笑！我想请问你，你为什么只相信你的员工而不相信孩子和家长？你为什么不事先调查一下我为什么这样做？你为什么一开口就责问我？我不认为你了解情况，更不觉得你有权利跟我耍这种态度！我的孩子坐轮椅，在你这里上学，你有责任保护他，不受歧视！你说我不相信你的员工，那个班主任不是你的员工吗？为什么我不可以跟她讲话？如果你要限制我进入学校的领地，请便吧！”

争论不欢而散，回家后我便给教育局打电话投诉。让我始料不及的是，教育局当班专员碰巧是我的一位熟人，她对我们的遭遇非常理解，对学校的情况早有耳闻。她建议我立刻为子恩转学，让我不要提及发生的一切，转学的原因就是学校上下两层的建筑结构给孩子的活动带来很多不便，她说，尽快转学就是胜利。

转学计划在悄悄地运作，我照样每天接送孩子，没人把我挡在校门口。几个礼拜后，子恩顺利转到另一所小学。到了新的学校，子恩如鱼得水。没多久，他的画作就代表学校参加了省际“小小艺术家”的书画展览……

几个礼拜前，我在星巴克碰见那位专员。我们不免回顾那场歧视风波，她向我解释了“尽快转学就是胜利”的真正含义……按照我当初的心情和处境，我完全有理由把那个校长和学校告上法庭。可是，法庭的受理和取证短则数月、长则数月，他们肯定会想尽办法为自己开脱。我一旦拿不出有力的证据，学校或许会反咬一口……这样，子恩转学可能会成为泡影，我也会陷入麻烦。最为关键的是，孩子还“必须”在不健康的环境里受罪。这是一个太过自由的国度，政府对这样的事情有时也无能为力，雇佣一个人容易，而解雇一个人却不那么简单。

面对歧视，我选择了沉默，但子恩突然转学的故事在原先的学校里还是悄然传开了。奶爸的针锋相对在这个本就不大的小镇让许多父母吃惊不小，大家压根儿没想到这个老实憨厚的中国人有如此之大的动作。事到如今，很多家长甚至一些教职员工，还会经常把我拦截在大街上，嘘寒问暖……有人说，她们真的希望我当时把那位校长告上法庭……

两年过去了，子恩在新的学校健康快乐地成长着。为了不让孩子对助理产生依赖性，学校给他配备四位助理，轮流照顾子恩。平时，助理总是远远地坐在一边，在子恩需要帮助的时候，及时出现在他的身边。子恩在学校有专用厕所，厕所里有洗澡间。两年中，孩子从来没有尿过裤子。学校在一些校外活动中需要父母帮忙，但我总是被排斥在外。他们认为，我平时在家照顾子恩够辛苦了，不应该承担任何额外义务。在没有奶爸的情况下，子恩会得到更多接触他人的机会，这对孩子“社会性”的培养，本身就是一种帮助……

两个礼拜前，班主任通知我，子恩具有特殊的数学才能，学校已经替他在政府部门注册登记，相关部门今后会经常给子恩写信，邀请他参加特长生的一些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