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到了城里,找客店住下了。天明起来又到外头租了一间小房安身,想找个生意做了,谁知不懂经营之道,换了几样也没有赚到钱,直把身上银两快要花尽,不觉垂头丧气,自觉没有出路。正在焦虑,忽然看到街上走着几个和尚,说是镇江金山寺去的,忙追上去道:“带了我去吧,我绝不贪恋红尘,情愿跟你们出家。”那几个和尚见他生的眉清目秀,都道:“做和尚有什么好的,那有做施主的好。”怎奈宝玉非要同去不可。那几个和尚道:“也不知方丈可会答应,他可古怪着呢。”宝玉道:“求各位兄长多美言几句,小弟实在没有出路了,只可怜小弟些吧!”和尚只得带他一同走了。原来镇江在金陵东北,有几百里路程,宝玉和众和尚一路化缘,晓行夜宿,直走了七八天才到了镇江地面。却见此处之繁盛浮华不次金陵,那几个和尚引宝玉进了金山寺,见了方丈,把来意一说,方丈道:“出家人要六根清净,不可沾惹财色。每日还有打坐诵经,清扫院子,打火造饭,提水劈柴,外出化缘,不可生懒惰之心,看你是个虔诚向佛的,就剃度了留下吧。”宝玉急忙跪下谢恩,住持过来把宝玉头发剃净,给他穿上僧衣。让他和众徒弟在禅房里住着。夜间禅房里七八个和尚同睡在一长溜的床上,嬉闹了半夜还不肯睡去,有几个见宝玉新来的老实,便来捉弄他,一会嚷着把他的包袱扔外头去,一会又把他的被子拉掉。宝玉冻的缩作一团,责怪道:“别闹了,明儿起来冻着了不好。”那几个那听他的,反是哈哈大笑。有个最淘气的又举着油灯从他头上走过,故意滴到他头上,宝玉疼的哎哟一声,起来道:“我打不死你,再闹就告诉方丈去。”那人满不在乎,仍调笑他不止。好容易睡了一觉,天还未明,住持便把和尚们叫醒,要他们提水、扫地、砍柴、做饭。宝玉那里干过这些,那些和尚都欺负他才来的,见他说话不投机,便把脏活、累活都交给他去干。宝玉早上去井里提了十几桶水,把水缸兑满,又砍柴烧饭,烟熏火燎的眼里都是泪。白天还要打扫院子,洗衣裳被子,又要念经打坐,那里有过空闲。宝玉拿着钵盂四处化缘,走街串巷,实在张不开口,若是化的少了,回来又被师兄、师弟责骂。才过了几日,便厌烦了,但又不得不忍着。这日半夜,宝玉正睡的酣时,忽被师兄推醒,道:“今晚方丈嘱咐了,趁人都睡着,到钱员外家去找些东西,快起来跟了同去。”宝玉困的不行,强睁涩目,头昏沉沉的道:“不知去干什么,莫非去偷东西?”师兄道:“傻子,咱们不偷些东西,就靠化缘,能积几个钱?你是才来的,不知道城里各个庙里都是偷着过的。再不起来,揪你的耳朵!”宝玉不觉怔了,心想:“这和尚原来都不干不净的,那里有一个是真的参禅了悟的!白天到人家里超度摆坛骗钱,晚上还要偷盗,竟把自己也弄污秽了。”心里后悔不已,恨不得快些离了这是非之地,勉强起来,同众僧赶往巷子里来,因不想偷东西,胡乱转了一夜。天还未明就回来取了包袱,怕方丈责骂,急忙逃走了。(连寺庙也非干净之地,安能容得下宝玉?深刻之极)宝玉走到一处破庙,倒头睡了一会,起来望望四周,想到从此自己无牵无挂,孤身一人,缺少照应,满腹辛酸都化作泪珠儿流了一地。宝玉盲目乱走,不辨东西,到处可见沿街乞讨的花子和病倒的穷夫。看那官家门口放着鞭炮,把残羹剩饭往外头一倒,那知旅人中尚有饥肠辘辘之人。宝玉流浪了大半年,沿路化缘乞讨。时光荏苒,当年的富贵闲人如今已瘦骨嶙峋。(“转眼乞丐人皆谤”是也。又西江月词:“富贵不知乐业 贫穷难耐凄凉”)他也曾口吟四首即事诗,皆是他一路的真情真景(与第32回其富贵时《四时即事》诗对看), 名曰“游子行”,乃是:
风拨芦苇石桥显,星若碎镜撒中天。昏树寒堤眠蛩梦,行人无处问乡关。
孤卧平林霜欺醒,陌路多歧清泪盈,幽怨欲诉寒月听,抬头却见满天星!
芦花撩乱风故乡,疏柳村烟萦秋光,憔悴黄花行人色,游子情味唯苍茫。
巷陌蔓草映秋霞,夜冷行人落天涯,缺月残云水参差,人间几度是飞花。(前回有“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流水”之句。)
这日宝玉走到一处乡间,累的口渴肚饿,打村里路过,忽然看见有个女子抱着个孩子迎面走来,望着他半日道:“怎么这人这么面熟?”宝玉仔细一看,原来是二丫头,是那年同秦钟在乡下见到的,曾教他怎么用纺车的。(妙文,又现二丫头。前后对比,宁不叹哉!)当年他约有十七八岁,如今也有二十多了,定是嫁到此地的,便道:“你是二丫头吧,我是贾家的人,家破人亡,出家做了和尚了。”二丫头愕然道:“想起来了,真的是你?”宝玉道:“我走了这么大会了,又渴又饿的,求姐姐赏碗饭吧。”二丫头忙把他让到家里,把儿子放在炕上,去灶屋里把剩饭热了,不大会儿给他端来一碗芋头道:“早起儿煮的,又热了热,快吃了吧。”宝玉接了狼吞虎咽吃着,又就了一口茶。这时,忽听院里有人说话声,二丫头出去一看,是丈夫扛着锄头回来了,便道:“屋里来个化缘的和尚,饿的着实可怜,才给他热了几个芋头,正在堂屋里吃着呢。”其夫是个忠厚老实之人,道:“那就叫他吃了快走吧。”只见宝玉出来向二人道谢,又央求二人叫他留在庄子里,他厌倦了漂泊流离,想找个地方塌实住了。二丫头夫妇便把他领到一间破房里,说此处无人居住,原先住的那个老头一生未娶,去年已经病死,被人抬出去埋了。屋里有个灶台及一垛草堆,宝玉把玻璃绣球灯放下,又拾掇了屋子,把草堆铺平,盖上捡来的旧衣裳,倒在上面睡了一觉。二丫头夫妇又把锄头借给他,要他在村外的闲田里耕种。宝玉和庄子里的人都混熟了,因没有干过农活,不懂稼穑之事,种的粮食也没有收成,可租税还要上缴,勉强熬了一二年,连衣食都难自顾。村里人又欺负他,宝玉越发苦恼。这日大雨纷纷,宝玉和村里几个泼皮吵了几句嘴,被他们打了一顿,怕被找到家里,急忙跟村头一个撒鱼的借了箬笠蓑衣,离了村子又到外头流浪去了。宝玉长齐了鬓发,年轻轻的不好乞讨,又在某个小庙里做了一回和尚,本以为此庙里都是正经和尚,谁知又是贼窝淫窟,气的又逃了出来,不再做僧人,从此浪迹天涯,行乞为生。一时也说不尽。又过了几年,这日宝玉在闹市里乞讨,忽然身子被人蹭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个小厮往人群里跑去了,后面追上来几个人嚷道:“抓贼啊!”宝玉见腰上被人别个钱袋,吃了一惊,那几个人追来见宝玉手里拿着他们的东西,都上来痛打一番。宝玉挨的脸肿鼻青,口角流血,求饶道:“这不是我的,是那个人硬别我腰上的。”谁知众人见他生的瘦削,非说他与那人是一伙的,又是痛揍。忽然前面有人喝道:“快闪开,谁敢拦金大人的轿子!”众人慌忙退到一边。宝玉扎挣着起来,正要离去,忽听轿里之人喝道:“那个乞丐不能走,快抓住了!”只见两个轿夫上来把宝玉拧住胳膊往轿子前走来,一人掀起轿帘,下来个头戴簪缨之人,望了宝玉两眼,朝脸便是几记耳光。宝玉捂着脸一看,竟是贾璜的侄子金荣,以前在学堂里打架时结过恩怨,那时他们家还不敢论理,如今飞黄腾达了,腰杆子也硬了,可以报仇了。金荣冷笑道:“往日被你们欺负,今儿天偿人愿,让我得以报得旧仇。”于是一声令下,众衙役都上来殴打宝玉,只打的宝玉满地翻滚。金荣要宝玉跪下求饶,宝玉浑身疼痛不敢不依,只好跪着磕了几个头,求金荣饶了他。金荣哈哈大笑,又踢了他两脚就坐上轿子走了。(甄贾宝玉遭遇雷同,作者有意写之,使北静王和金荣在此合一。“金荣”一名有深意,指满清发迹,北静王即北方未荣之王。此乃隐笔,读前八十回实所未料)宝玉脸被打的火辣辣的,自觉没趣,含恨瞪了轿子几眼,又上路了。
且不说宝玉过的贫蹇,只说宝钗在山庄见宝玉一去不归,雪雁又一病不起,只一个月就病亡了。袭人、麝月将他葬在山里,日日等候宝玉回来。谁知过了几年,宝玉仍没有音信。宝钗后悔逼他逼的紧了,这日又翻唐诗,见有一句“悔教夫婿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