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语诗:寂寞谁人同沧海?涤尽嚣尘喜与哀。我思风尘我亦尘,上古桃花舜时开。
话说黛玉要紫鹃等将屋子收拾妥当,把笔墨纸砚放好;打开箱子,幸好以往的诗稿没有撕毁;想起婚礼未成,却遭此劫难,又想起家中出事,贾赦、贾珍、尤氏、贾琏俱被抓走,凶多吉少,一时痛定思痛,心如刀搅,又哭了一回。待收拾停妥,夜也已经深了。侍女端来米粥,黛玉刚喝了两口,想起日间的事,又忍不住握帕哭了起来。紫鹃、雪雁过来道:“天有不测风云。这也由不得你我,姑娘身子要紧。”黛玉遍身出了些虚汗,扎挣起来,叫侍女盖好了被窝,又躺了下去。紫鹃、雪雁服侍他睡下,自己也拭泪躺着睡去了。黛玉翻来复去,那里睡得着,一会儿又咳嗽起来,连紫鹃都咳嗽醒了。紫鹃道:“姑娘,你还没睡着么?”黛玉道:“我何尝不肯睡,只是睡不着。你睡你的罢。”说了又咳了起来。紫鹃见黛玉这般光景,心中也知白天发生这样大的事情,黛玉怎能睡的着,也忍不住蒙头偷偷哭了起来。
忽然侍女来报,说那府里的奶奶来了。黛玉扎挣坐起,见平儿笑着进来道:“我来看看姑娘睡了没有。姑娘既已睡了,我就不打扰了。”起身要走。黛玉笑着让他挨炕坐了,道:“嫂子别走,没有睡呢!”又问他从那里来。平儿叹道:“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老爷、太太也只是哭,想着就叫人难受。如今咱家境况实在不好,也没几个主子可以当的家了。虽说家中宗族子弟甚多,可不是年纪小,就是没有持家能力。老爷说了,日后这家里还是全靠宝兄弟支撑了。现在宝兄弟还小,等有朝一日考取功名,年纪再大些,就是这家里头等的主子了。现今家里缺少持家的,姑娘虽未出阁,可也算是主子了。家里上上下下也都不敢说个不字,故请姑娘帮着一起持家。”黛玉叹道:“我何尝不想家里兴旺,只是我势小力薄,只怕下人不肯听我的话。”平儿笑道:“姑娘何必多虑,只要姑娘拿出做主子的款来,谁敢不听?”黛玉心下暗想:我虽然身子弱,多病多灾,但也是个要强的。既然家里要我当这个家,我就打起精神掌管掌管。胖子也不是一口吃成的,等日子久了,积累多了自然就琢磨出来了。说实在的,人谁没有功利之心,都喜着听别人的赞语,我岂能无动于衷?于是笑道:“虽然如此,还得嫂子教着点,毕竟我一个人能力有限。”平儿笑道:“有老爷太太助着,姑娘放一百个心。”黛玉叹道:“虽如此说,岂有那么容易?你只看家里的状况就知道了,本来出的比进的多,又被圣上抄去许多,穷则思乱,得想个法子才好。”平儿道:“姑娘说的正是,我也想过多回,只是天下不宁,天灾无穷,巧媳妇也做不出没米的粥来,你我也无能为力。”黛玉道:“如此下去也是等着饿死。何不把奴才子弟们萃集起来,把园子里的空地都种上粮米果蔬,自种自足,则可免除饥谨之忧。”平儿道:“姑娘所言极是,明儿就把园子里众人召集起来,把这事儿说明了。到时姑娘也要过去监看着,那些奴才不敢不依。”因见天色已晚,也不多坐,起身告辞。黛玉亲自送到大门外,方转身回来了,歪在炕上握着帕子掉了些泪,只到二更才依稀睡去了。
天明一大早,黛玉就起来梳洗了,换了件衣裳,正在对镜抿着鬓角。忽见平儿和丰儿来请,便交代了那两个侍女一些话,叫紫鹃、雪雁陪着就同二人往议事厅来。邢夫人、周姨娘和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单大良家的、余信家的、来喜家的、王兴媳妇、郑好时媳妇等一大早都等在那里,见平儿、黛玉进来,都行了个礼。邢夫人让二人坐了,对众人道:“从今儿起,家里仍象往常那么管事,林姑娘现今也是咱家的主子,日后你们见了他都要听他指派。”黛玉起身望着众人点了点头又坐下。平儿道:“如今咱家空地不少,婶子大娘们回去召集众小厮把荒地都耕种了,以后粮米这一项也省些心。”众人都笑着称是。黛玉起身道:“我也不懂什么持家,望婶子大娘们以后还多关照些。”说完行了个礼。众人都笑道:“姑娘太客气了,做奴才的也禁不起。这就回去把指示传达传达,日后也请姑娘多关照咱们才是。”邢夫人道:“如今外头乱的很。听人说蓉小子、蔷哥儿跟强贼拜了把子,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从今园门都关了不许打开,谁都不能放进来,蓉小子、蔷哥儿回来也一概不许开门。”周瑞家的应了一声,邢夫人、平儿又交代了别的事,大家就都散了。黛玉由紫鹃、雪雁陪着往潇湘馆来。周瑞家的也往园门上来,想到门里再嘱咐众小厮把园门看紧了,忽见看门的几个小厮乱嚷嚷的不知说些什么,急忙过去问道:“又吵闹什么?”那几个小厮道:“蓉大爷、蔷大爷从外头回来了,要进门,都不敢开,从门缝里瞧了瞧,乌压压的一大片强盗站在身后。怕死人了!”周瑞家的道:“真真怕死人,都顶好了门别开。”忽听贾蓉在门外大骂:“小的们都反了,连门都不开!眼里还有没有主子?”周瑞家的冲着门缝喊道:“管你是谁,就不开门,家里已不认得你了。你快走吧!带些强盗想打家劫舍不成?你们都听好了,是大太太、老爷指示的,说从今儿起,大门一律关着不开,想怎么样请自便。”贾蓉气的大骂:“狗奴也敢和主子讲理,都反了!他们不开门,咱们就撞门。不然就从墙头上翻过去。”周瑞家的唬了一跳,道:“再派几个人堵着门,拿大竹杠顶了,他们进不来。”有几个忙去找杠子去了。
不多时都抬了几个碗口粗的竹杠子气吁吁赶来。周瑞家的忙令顶住大门,忽见墙头上探出几个人头,忙命众小厮拿竹竿用力敲打,只听墙头上都哎哟叫着退回去了。周瑞家的道:“景况真真不妙,从今白天黑夜都得有人守在这里看紧了才好。”众人都应了一声是。稍久,周瑞家的从门缝里一瞧,见外头一个人影也不见了,才舒口气放下心来。有小厮抬了大竹椅放下了,周瑞家的往竹椅上一坐,坐镇指挥。这时有个小厮上前道:“才刚听外头人说的,县衙都被强盗占了。县令被吊起来打了二百鞭子,已经死翘翘了。那些捕快也一哄而散了,如今天下乱为王了,都没人管了。还听他们说的,连皇宫里也不安全了,都有流寇快打进宫里了啊!”说完都大哭起来。周瑞家的也吃了一惊不小,也含泪道:“真真叫人怕死,以后可该怎么得了?咱不管外头如何,只要咱们大门不出,凭外头怎么乱去!”又道:“还得跟太太老爷再说说才好。都乱成这样了,可怎么是好?你们好生看着,我去和老爷太太们再说说去!”忙赶往园子里来和贾政、邢夫人说了。贾政听了也心似火燎,道:“赶快把园子里所有人都召集来,在议事厅门外站齐了。我要给他们训话。”周瑞家的忙到各处找人去了。
过了好大会,只见黑压压的三四百人往这边来,内中有平儿、李纨、黛玉、宝玉、贾琮等主子,也有管家、婆子、丫鬟、奴才等,都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等到都站好了,贾政、邢夫人要众人肃静,听他们训话。贾政道:“大家都听好了,外头有强盗要私闯民宅,情况不妙。现在安排安排,这八十个小厮守着园门;那一百二十个不用理会这事,去把园子里荒地耕种了;其余的仍去忙各自的去。”又推黛玉、李纨、平儿、周姨娘等站在前面,说:“有了事就跟主子们报告。”众奴才听了都惊讶不已,有几个胆小的都哭道:“怕死人了!强盗都要进来了,可怎么是好?”黛玉和贾政说了一会子话,贾政又道:“我也不敢说强盗进不来园子,你们回去后每人备一件防身之物,象刀啊棍啊的都可,只是别跟自己人闹着玩误伤了才好。”众人都答应了。贾政一声令下,众人散开了。那八十个自去园门守着,其余的仍往园子里来。平儿、黛玉见贾政、邢夫人都乏了,都扶着往荣府来。贾政哭道:“有凤丫头、琏儿、珍哥、珍哥媳妇、探丫头在家帮着治家就省事了。可现在都不在了,只剩老朽一枚,真真痛杀人也!”说完大哭。平儿、黛玉也哭个不住,邢夫人哭道:“老爷犯了事定是要发配了。他那身子我怎不知,怎能受得流放之苦?还有琏儿,连命也丢了。真想不到会有今日之败,痛杀痛杀!”一时都哭的咽堵气噎。平儿怕哭损了老年人,忙好生劝住了,李贵等上来扶了贾政、邢夫人回去不提。
且说周瑞家的吃了中饭,仍赶到园门察看。只见那百个小厮分成两班,一班回去吃饭,一班仍守着,便过来道:“诸位辛苦了。”众小厮道:“不累不累,再累也不能放强盗进来,不然大家都完了。”周瑞家的点头称是。忽听门外有人喊:“母亲速速开门,女婿支撑不住了!”周瑞家的往门缝里一瞧,原来是做古董商的女婿冷子兴,忙道:“你怎么来了,女儿在家可好,铺子怎样了?”冷子兴急促道:“母亲快快开门,强盗们已经抢光了铺子,女婿我来避祸来了。”周瑞家的道:“不能开门啊,外头有强盗啊!”冷子兴道:“强盗们都还没来,母亲快开门让女婿躲躲,不然女婿活不成了!”周瑞家的道:“外头真没有人吗,我不敢乱开啊。”冷子兴道:“母亲怎么连女婿也不帮了,忍心看女婿被强盗杀死?开了门再把门顶好了不一样吗?”周瑞家的又从侧缝里看了看,仿佛真的没有别人,就说:“好吧,你快进来,我好关门。”命小厮把门打开,小厮奉命挪开竹杠子,开启大门。谁知冷子兴把门使劲一推,大喊:“门开了,都进来啊!”众人吓了一跳,只见外面不由分说闯进来持刀拿剑的人,见人就砍,众人慌的一哄而散。贾蓉、贾蔷也持剑闯入,指着周瑞家的大骂:“狗奴才,你女婿不叫门你还不开门呢!”周瑞家的不觉懵了,大哭道:“你们别胡来啊,园子没有什么了啊。”贾蓉道:“家里一定还有值钱的东西,今儿都借着用用。敢违背者一概杀死!”说完大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