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王琳祥
(2011-03-01 15:1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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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黄州府志赤壁赋泛舟大江杂谈 |
论“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沁
【论文提要】“赤壁之下”有两个含义,一是指赤壁的临江处,一是指赤壁的下游。苏东坡当年泛舟的地点是一矶头与二矶头之间的矶涡内,并非矶窝湖中。北宋时期,江水绕黄州赤壁山而流,这里根本没有湖的存在。把江水远离赤壁后自然形成的水域称之为矶窝湖的是明代人。
【关键词】苏东坡
北宋元丰五年(1082)七月十六日和十月十五日,苏东坡与客人先后两次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其泛舟的地点,古今人说法不一。
黄冈师院饶学刚教授在其大著《苏东坡在黄州》的《东坡赤壁游踪考》中说:“通过考证,我们认为‘前赋’纪游的具体地方为赤壁山北面的矶窝湖一带。理由如次:其一,从水势和地形环境上看。元丰五年七月十六日晚,苏东坡与朋友杨世昌,自临皋出发,沿江而上,直向矶窝湖(又名鸡窝湖、赤壁湖)(见图)游去。明弘治《黄州府志》这样记载:‘先生谪黄时,每泛舟矶窝湖,遗有二赋。’”
从饶教授依据明弘治《黄州府志》图所编绘的《东坡赤壁游踪示意图》看,矶窝湖既位于赤壁山的北面,又位于赤壁摩崖的上游。然据笔者考证,明弘治《黄州府志》的府城图仅是示意之图,并非标准城图,饶教授以此图作为依据,将苏东坡泛舟的地点说成是赤壁摩崖上游的矶窝湖一带,因而此说有待商榷。
一、北宋时期大江顺赤壁山而流,这一带没有矶窝湖
首先就苏东坡《赤壁赋》的原文进行剖析——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赤壁,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的赤壁指整个赤壁山;狭义的赤壁指横亘大江的赤壁摩崖,即今东坡赤壁古建筑群所在地。苏东坡以上所说的赤壁当指后者。
“赤壁之下”有两个含义,一是指赤壁的临江处,其相对者即赤壁之上。苏东坡有《赤壁矶下答李委吹笛》一诗,诗序所言“元丰五年十二月十九日,东坡生日,置酒赤壁矶下”即指此处。一是指赤壁的下游,与之相对者即赤壁的上游。南宋人范成大在《吴船录》中说:“黄冈岸下素号,不可泊舟,……盖江为赤壁一矶所撄,流转甚驶,水纹有晕,散乱开合,全如三峡。”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即为当日赤壁摩崖上游之景状。范成大与苏东坡笔下的岸与壁同义,赤壁一名赤岸。笔者认为,苏东坡文中的“赤壁之下”也只能是后者的含义。倘若是指赤壁摩崖的上游处,江水“流转甚驶,水纹有晕,散乱开合,全如三峡”,加之“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月夜于此泛舟那是极其危险的。
苏东坡在《赤壁赋》“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后紧接着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足见当日泛舟的江面风平浪静,没有惊涛拍岸的恶劣环境,由此得知,它不可能是赤壁摩崖的上游。
世居黄州的老人都知道,赤壁山由玉几山、龙王山、聚宝山三座小山联结而成,自下而上有三个矶头,黄州人分别称之为一矶头,二矶头,三矶头。一矶头有“马回坡”的别称,其巅面积宽广,自唐至清一直为黄州治所。二矶头横亘在大江之中,雄奇壮观,是最具魅力的摩崖,其巅素为楼台亭阁的集中地。一矶头与二矶头之间,称之为矶涡,由于二矶头在上游横亘大江之中,江流至矶涡后水势平缓,没有惊涛骇浪。三矶头与二矶头相距较远,二者之间涡的形态不甚明显,滚滚大江顺着龙王山、聚宝山的山势由北向南而流,在接近赤壁摩崖处,因江流受阻,致使“水纹有晕,散乱开合”、“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令人动心骇目。
饶学刚教授在《东坡赤壁游踪示意图》中将矶窝湖画在二矶头与三矶头之间,其实是把苏东坡泛舟的地点定在赤壁摩崖的上游,这显然不符合苏东坡《赤壁赋》中“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情势。
正如饶学刚教授自己所说:“如果苏东坡游的是奔腾咆哮,‘惊涛拍岸’的赤壁矶江面的话,是无论如何产生不了‘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羽化而登仙’的飘然之感的,也不可能与客人从从容容地对酒当歌,畅谈人生的,更不可能‘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那小小的游船,早已冲进东海喂鱼去了。”
苏东坡在《后赤壁赋》中也状写了自己:“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崖,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然而当他“划然长啸”之时,赤壁一带“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使得自己“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于是“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倘若苏东坡当时是在二矶头与三矶头之间,月夜中将船“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所乘小船在赤壁摩崖横亘大江的上游那一段急流滚滚的江面上,其结果要么被江中的惊涛巨浪掀翻,要么被滚滚的江流冲到下游后无法归止。
正是由于赤壁摩崖(二矶头)挡住了滚滚东去的江流,一矶头与二矶头之间的矶涡里水势平缓,波浪不兴,月下泛舟于此用不着担惊受怕。由此得知,苏东坡元丰五年七月与十月的两次月下泛舟皆是在赤壁摩崖的下游,即一矶头与二矶头之间。
那么,北宋时期赤壁山一带究竟有没有矶窝湖呢?没有,回答应是肯定的。
严格上讲,矶与矶之间的江面,不能说是窝,只能称“涡”。这样的江面可称“矶涡”,但不能称之为矶窝湖。涡,回旋的水流。窝,鸟兽昆虫的巢穴,意同窠。人的安身之处也可称窝,如安乐窝。湖,即湖泊,陆地上聚积的大水常以湖为称。
苏东坡初到黄州,有“长江绕郭知鱼美”的诗句,可知北宋时期长江环绕黄州城而流。身在黄州的苏东坡,其笔下从没有用“湖”字来记述赤壁一带,由此可知,赤壁的临江处绝不可能有湖的存在。
《东坡志林》有一篇小记名为《赤壁洞穴》,文中说:“黄州守居之数百步为赤壁,或言即周瑜破曹公处,不知果是否?断崖壁立,江水深碧,二鹘巢其上。有二蛇,或见之。遇风浪静,辄乘小舟至其下,舍舟登岸,入徐公洞。非有洞穴也,但山崦深邃耳。”
以上文中的“断崖壁立”指的就是二矶头。“遇风浪静,辄乘小舟至其下”,这“其下”指的是赤壁摩崖上游徐公洞的临江处。
徐公洞位于赤壁二矶头与三矶头之间,它在赤壁摩崖的上游,聚宝山的北边,苏东坡言“遇风浪静,辄乘小舟至其下”,反言之,风浪不静时,乘小舟则难至其下。注意,苏东坡在《赤壁洞穴》里描写的是白日乘船游于赤壁之上,与月夜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有本质上的区别。
《东坡志林》以上的文字表明,赤壁二矶头断崖壁立,江水深碧,一直到聚宝山北的徐公洞,这一带根本就没有什么湖。
南宋人陆游在《入蜀记》中记述说:“八月十八日,至黄州。……泊临皋亭。……晚移舟竹园步,盖临皋多风涛,不可夜泊也。……十九日。……晚复移舟菜园步,又远竹园三四里,盖黄州临大江,了无港澳可泊。或云旧有澳,居官厌过客,故塞之。二十日。晓离黄州。江平无风,挽船正自赤壁矶下过,多奇石,五色错杂,粲然可爱。东坡先生《怪石供》是也。”
陆游以上的文字也表述得非常清楚,黄州临皋亭至赤壁矶下与长江相依偎,这一带没有湖泊。
南宋人范成大《吴船录》以上的记述说得更加明白:“盖江为赤壁一矶所撄,流转甚驶,水纹有晕,散乱开合,全如三峡。”
清乾隆四十三年的进士、蕲春人陈诗在《湖北旧闻录》中转述《水道提纲》的记述说:“大江经黄州府城,西北有矶曰赤壁矶,折而东流。”《水道提纲》的记述表明,赤壁矶一带自古以来只有大江沿着山势而流,这里没有湖的存在。
二、矶窝湖之说始于明代
南宋人王象之在《舆地纪胜》卷四十九黄州“景物”门下记述说:“白龟渚,在黄冈大江之侧。按《晋史》,毛宝守邾城,城陷。初,毛宝军人有于武昌市买一龟,养之渐大,放之江中。及邾城之败,养龟人投于水,如堕石上,视之,乃先所养龟。送之东岸,获免。……白龟,《舆地广记》云:‘东晋毛宝守邾城,为石季龙败。有卒投江,遇白龟之救。’”
明代弘治十四年的《黄州府志》卷之二“山川”门下记述说:“白龟渚,即今鸡窝湖,晋毛宝放龟之处。”饶教授以上所引“先生谪黄时,每泛舟游矶窝湖,遗有二赋”,见该志卷之五“东坡祠”条内。
将《舆地纪胜》的记述与明代弘治《黄州府志》的记述进行综合分析,原在黄冈大江之侧的白龟渚到了明代弘治年间被称之为鸡窝湖了。这就是说,矶窝湖这个名称始于明代,在明代弘治年间,俗称为鸡窝湖。
清乾隆十年的《黄州府志》“山川”门下记述说:“矶窝湖,在县西,一名西湖。……白龟渚,在赤壁山下。”
清光绪《黄州府志》卷之二“山川”门下记述说:“矶窝湖,县西北二里,一名西湖。……白龟渚,在赤壁矶下。”
按照明代弘治《黄州府志》所载,“白龟渚即今鸡窝湖”,但清代的乾隆《黄州府志》认为矶窝湖在县西,一名西湖,而白龟渚在赤壁山下。光绪《黄州府志》却认为矶窝湖在县西北二里,一名西湖,而白龟渚在赤壁矶下。清人认为白龟渚与矶窝湖并非同地异名。那么三者之间,孰是孰非呢?
清乾隆《黄州府志》卷之二“山川”门下记述说:“上新河,在城西,原无河,康熙间知县锺苇捐钱三十万,挑浚成河,引矶窝湖之水,从此入江,栖泊舟楫,以避风涛之险。但湖水无源,冬春江水消涸,河身遂成陆地。黄郡为水陆要冲,而市肆萧条,实由泊舟无所,致贾客樯帆去之不顾。太守王勍与县令邵丰鍭现议开浚。”
以上文字表明,明清时代的矶窝湖水曾通过康熙年间开挖的上新河入江。又据乾隆《黄州府城图》、《黄冈县舆图》的标识,上新河位于矶窝湖的下游,矶窝湖位于赤壁矶的下游。以上文字也说明了一个史实,宋代滨临赤壁的江水到了明代冬春江水消涸的时节则远离了赤壁山。
民国时期,方志学家王葆心在《黄州赤壁沿革考》中说:“及明洪武筑城,将赤壁横截内外各半,迥非宋旧。然濒赤壁处,亦开有门,曰矶窝,谓其在赤壁矶之窝门外,有矶窝湖也。可知宋时诸胜与州治并无隔别矣。”
王葆心的记述表明,矶窝湖在赤壁矶之窝门外,矶窝门指的是紧临赤壁的黄州城门,也就是黄州城西北的汉川门。由于江水的减退,河道的改变,原一矶头与二矶头之间的水面,与江水分隔,被明清人称之为矶窝湖。只是弘治《黄州府志》的绘图者将矶窝湖挪位于赤壁摩崖之上,致使清乾隆时代人言矶窝湖在县西,一名西湖,清光绪时代人言矶窝湖在县西北二里,一名西湖。
综上所述,矶窝湖之说始于明代,北宋时期环绕黄州城的只能是大江而不是湖。苏东坡当年泛舟在赤壁之下的一矶头与二矶头之间。由于江水被横亘在大江之中的赤壁摩崖(二矶头)所阻挡,矶涡之间水势平缓,每当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之时,月下泛舟游于赤壁之下不冒风险,用不着担惊受怕。
三、“泛舟游矶窝湖”并非弘治《黄州府志》原文
稍加分析,饶学刚教授在大作中援引的明弘治《黄州府志》以上文字,实际上并非弘治《黄州府志》原文。根据文中已有的年代,即可知此段文字系后人增补。
现在将全文抄录如下:
东坡祠,原在郭内、旧县学东坡下,苏子因取以为号。有洗墨池,尚在,后人思之,为建祠一所。一在赤壁山上,先生谪黄时,每泛舟游矶窝湖,遗有二赋,今刻石祠内。洪武八年,僧智圆于祠下建阁数间,奉祀香火制如旧,但湖为业人所夺。嘉靖七年春,祠前新生洲地,官拓一顷伍拾亩,给僧本秀,求为常住。
弘治《黄州府志》系弘治十四年刻印。弘治十四年岁在辛酉,即公元1501年。以上文字中有“嘉靖七年春”等字样,嘉靖在弘治之后,嘉靖七年即公元1528年,这就是说,二十七年后的事情居然提前记入弘治《黄州府志》,这种现象表明此段文字非弘治十四年的编纂者所撰。
除了时间之外,此段文字见于卷之五中,而卷之五乃“人物”篇。按照作志原则,“东坡祠”应属于卷之四“宫室”篇。我们看到,该志在“祠庙”门下,已有“东坡先生祠,在府城,有二。一在赤壁矶,正统六年,通判黄容建。一在洗墨池畔,天顺辛巳佥事淮南沈靖建,各有碑记,见《艺文》。”正统六年,即公元1441年。天顺辛巳,即公元1461年。
卷之四以上文字,表述得非常明白,条理清晰不误。那么卷之五再出现“东坡祠”条,明显是不伦不类,后人增补的痕迹十分明显。
再看这一段文字的章法,与卷之五极不协调,其字的大小与该志各卷截然不同。按照该志的版本格式,“东坡祠”三字稍大,顶格位于一行之上,其余字在同一行里,分两行记述,每字大约主题字的二分之一。但以上所抄录的文字,字的大小一致,毫无区别,与该志的风格迥异。稍加分析,即可知这段文字是后人从别的志书上移植过来的。至于什么时候移植,有待考证。
由于饶学刚教授未能在这段文字中作年代考证,以为这段文字既在弘治《黄州府志》之中,一定是志中原文,故将其视为有力的证据,坚信当年苏东坡 “泛舟矶窝湖,遗有二赋”。
饶学刚教授言苏东坡当日“自临皋出发,沿江而上,直向矶窝湖游去”的说法在当今学界内的影响较大,有关刊物直接引用这段文字,笔者以为,既淡化了苏东坡泛舟江上的情趣,又使《赤壁赋》的文学价值大减,且误导了未曾到过黄州赤壁的苏东坡的崇拜者,实在是与史实相去太远,应当予以纠正。
四、《赤壁赋》中的东山,指的是东边的山。
苏东坡《赤壁赋》中有“月出于东山之上”的描写,赋中的东山位于何处,古今人的说法也不一。
饶学刚教授认定苏东坡笔下的“东山”,是聚宝山、玉几山、龙王山的总称。他在苏东坡当年泛舟矶窝湖的理由之二中说:“翻阅黄州地方志和全国性的古老舆地图,未发现赤壁周围有‘东山’山名。实际地形是:赤壁的东南西三面都被江水环抱。……赤壁背靠的是聚宝山、玉几山、龙王山。这三山正好在矶窝湖的东面。可见矶窝湖东边的聚宝山、玉几山、龙王山,就是苏东坡前赋中所写的‘东山’的总称了。”
其实,《赤壁赋》中的“东山”,指的是东边的山,并不特指某一山一岭,也并非玉几山、聚宝山、龙王山的合称。
实地考察,以上所说的一矶头、二矶头皆为玉几山滨临大江的两处摩崖。古城黄州西北的汉川门至今黄冈市博物馆一带,山势高显,恰似一张靠背椅,一矶头、二矶头颇似靠背椅左右的扶手。位于两个矶头之间的江上船中,看玉几山正好位于东方,古往今来月亮皆从此处升起,其地理环境与《赤壁赋》的描写十分吻合,它实际上就是苏东坡笔下的“东山”。滨临大江的整座赤壁山(包括龙王山、聚宝山),唯有这一带的江面上,才能见到“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的景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