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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董发表中篇小说《龙凤榫》

(2015-11-25 17:4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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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北董小说

教育

分类: 北董中高小说

北董发表中篇小说《龙凤榫》北董发表中篇小说《龙凤榫》



《儿童文学》2015年11-12期发表北董

      中篇小说

                《龙凤榫》
A
  勇子初三没念完,妈妈因肺癌去世了。爸爸带他到柳家岗子表舅爷家,就为得让他一辈子有口饭吃。表舅爷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表舅爷,远亲。
  一路上,爸爸说,咱村里自古没木匠,你若学成了,没准还能带几个徒弟,不光有了饭碗,将来说媳妇也就不愁了。
  “爸,我学成了给你打一个大床!打一个大八仙桌子!打几个……”
  勇子天性是个快乐淘淘的孩子,爱唱爱跳,爱吹口琴。可是爸爸拦了他的话茬,说:“低下头做人吧,儿啊,你看看咱家这日子!”
  母死父病,债台高筑,锅台上长青草,烟囱里不冒烟。
  “爸,表舅爷他会收我么?”
  “爸爸哀求过他了。收。”
  “表舅爷会喜欢我么?”
  “那凭你自己。”
  表舅爷是个人物,锛凿斧锯尺钻锤,样样精通不算,硬木作(zuō)里的房子车船,软木作里的柜箱桌椅,从下料出尺,到了作(liǎozuō)完活儿,必定高他人一筹。据他自己说,作为大掌作(zuō),他修建过沈阳故宫里的什么配殿,修建过丰满水电站。他说他十九岁那年给什么兵头副官的姨太打过金丝楠木的梳妆台。梳妆台造型奇特,雕工精美,那姨太,明着给他三十五块大洋,暗地里亲了他好几口,还赏他一个沉甸甸的金锭儿。如果不是怕那副官的盒子炮,他会在沈阳呆一辈子,发大财。表舅爷还说,他给葫芦岛一个大商户做过龙凤榫的柏木棺材,浑六六的(盖、底、帮全部六寸厚,棺材尺寸里顶天的格),叫了好儿,大洋钱任他背,只要他不怕压断了脊梁。“龙凤榫不是啥木匠都做得了的,”表舅爷说,“没有金刚钻儿,揽不了瓷器活儿!我锛子柳做得龙凤榫,我锛子柳才是锛子柳!”
  爸爸说,一提起柳家岗子的木匠头“锛子柳”,天下无人不晓。就像许多人误以为鲁迅姓鲁,巴金姓巴一样,许多人误以为锛子柳姓“锛子”,实际上,柳衡才是表舅爷的大名。尽管表舅爷年岁大了,薄皮寡肉,两眼眍,眼皮耷拉,动不动就咳嗽,可仍然担任掌作,召集着左右邻村七八个木匠凑班子,在方圆三五十里的范围内承揽木匠活儿。
  “表舅爷您好!”勇子给大掌作鞠躬,90度,声气好响亮。
  “叫师父!”表舅爷严厉地纠正道。
  爸爸赶紧说:“管表舅爷别叫表舅爷,管表舅爷叫师父!”
  勇子想,想学木匠,表舅爷咋就叫不得了?
  “师父!”勇子很不习惯地叫道,“我啥时候上班呀?工钱是一天一给不?” 声气仍然好响亮。
  表舅爷挑挑耷拉眼皮,黄眼珠盯了他一下。“我没说给你工钱!”
  “学徒!”爸爸赶紧说,“孩子咋这不懂事!学徒!学徒!”
  这时候,表舅爷抖了抖他那黑布长衫的襟子,勇子就闻到了一股一辈子说不明白的难闻气味。这件黑布长衫积久的油渍明亮如铁,让人猜不透它的沧桑与深沉。
  “不给工钱我白干呀?”勇子心里说。“那还不如呆着!”
  “我核计核计,”表舅爷望望爸爸,说,“就后天吧。苏庄子。先赚几碗白米饭吃,肉也应该见得着的!”
  那年月,全中国久闹粮荒,好几亿人撅着屁股刨地混不饱肚子,一般人家平日里哪有白米饭吃!动工的人家请木匠,也就是硬撑着脸面做宴席,除了工钱,每天还要搭上一盒烟卷、一小笸箩旱烟末末、一匣火柴。所谓“工程不可擅动”,就包含着连吃带拿的开销不可小觑。
  勇子一听有白米饭和肉,心下不由好欢喜。“太好啦!解解馋!”
  “儿啊,记着,”回家路上,爸爸千叮咛万嘱咐,“出门在外,管岁数大的叫爷,管中不溜的叫伯。就算比你小的,也不能叫弟叫妹——男的叫叔叔,女的叫姑姑,记住没?”
  “这还不知道!”勇子歪歪头头,“这算啥学问啊!”
B
  爸爸跟表舅爷讨来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一把锈迹斑斑的锯子、一把刮椽子用的锈迹斑斑的铁柄刨子。暂时没有木制工具箱,表舅爷让爸爸先给他找个帆布兜子,盛一些尺笔凿子之类的小家什。
  上工头一天,勇子感觉特别新鲜。那班子,七八个庄稼人,是来自几个村的木匠,大都四五十岁,就他是个娃娃。他先记住了黄板牙和下巴。黄板牙门牙硕大,而且从不合拢上下唇,大门牙就成了招牌。下巴的特点,就是下巴特别长,特别阔,让人想起一只鞋子的前半截儿。他的右手是六指,那根岐指里没有骨头,软连连的,像颗马奶枣。勇子后来问过下巴,马奶枣咋不切了,下巴说,那是爸妈给的,又不碍事,不切。下巴五六十岁的人了,还光棍着,开口闭口不是张家姑娘就是李家媳妇,只图个嘴巴快乐。
  勇子没心没肺,呜哇哇吹起了口琴,《花儿与少年》。表舅爷乜斜他一眼,一把夺了,一甩手,口琴飞了。勇子就灰了脸。他不敢去找口琴,后来知道,口琴被邻家猪圈里一口并不热爱音乐的老母猪给嚼了。
  勇子问表舅爷自己干啥,表舅爷不看他,表舅爷慢条斯理地解开黑布长衫的蒜疙瘩扣儿,那股一辈子说不明白的难闻气味氤氲开来,勇子竟生出了一丝恐惧。勇子觉得,油亮如铁的黑布长衫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把他笼罩了。他感到压抑,窒息,呼吸迫促。表舅爷不看他,抬眼看看黄板牙,说出两个字:“破料!”
  原来,破料就是拉大锯。那根鲸鱼似的堪称庞大的旧柁,要破成好多副框材,保证一栋房子的门窗用料。表舅爷招呼下巴,在鲸鱼身上打墨线。他们分别站在大柁的两头,先打了好几道脊背线。勇子想给大鲸鱼翻身,下巴急喊“别动!”原来,必须从脊背线们的两端画好垂直线,才能打出一一对应的腹线。表舅爷和下巴分别蹲在大柁两端,都用“单眼吊线”画垂线。勇子意识到这里面的学问应该掌握,就格外留心了。他看见表舅爷把墨线盒里的线绳牵出一截儿,在曲柄上绕了两圈,以右手高高提起线绳,吊着墨线盒,那墨线盒就成了一个铅垂。表舅爷以一只左眼看着线绳,用牛角画笔在大梁断面的下方点了一个麦粒形的黑点。他看看对面的下巴,下巴也如表舅爷一样,单眼吊线。勇子看不见他怎样点黑点儿,但是肯定他也在点黑点儿。但是到底应该怎样操作目光呢?他不懂。他问表舅爷:“师父,吊线应该怎样去看啊?”
  表舅爷没听见?表舅爷不搭理他?——表舅爷没吭声。
  黄板牙叫上勇子,和表舅爷、下巴一起,给大鲸鱼翻了个身。表舅爷和下巴给它打上一条条腹线。表舅爷对黄板牙吩咐道:“拉去吧!”
  大柁就像高射炮似的,巍巍然被几个人用木杠架起来。表舅爷和黄板牙拿趴梁大锯开了个头,就让勇子在下面,黄板牙上了脚手架。看来黄板牙破料是个内行。
  “黄爷,您教我咋拉锯!”勇子说,“我没拉过锯!”
  “拉锯有啥可教的!可劲儿拽呗!”黄板牙说。
  勇子在鲸鱼底下坐了,仰着头,两臂上举,开锯没几分钟就腰酸腿痛胳臂发麻,招架不住了。可他咬牙挺着,不吭声。
  沉重的趴梁大锯,唰啦唰啦,一上一下,簌簌然啮下雪花般的木屑来,陈旧腐朽的古怪气味钻进勇子的鼻孔里,他有点晕。
  “送锯!”黄板牙吼,“朝上送锯!”
  勇子觉得胳臂快断了,哪里有力气往上送锯呢!
  勇子看明白,其他的师傅并不太累,他们的活儿灵活机动,磨磨刨刃,划划线,伐伐锯(锯子用钝了,要用钢锉锉锋利,叫“伐锯”),瞄一瞄木件的平与直……他们还可以点火抽烟,可以喝水。而勇子和黄板牙的大锯不能停,只要没了唰啦声,表舅爷就会问:“咋拉?走线啦?”黄板牙小声嘀咕:“累死人不偿命!”黄板牙对勇子说:“去,撒尿去!” 勇子说没有尿。黄板牙说我有!黄板牙就去撒尿,半天撒了三四回。
  日头没到晌,勇子肚子咕咕叫,饿了,身子软得像棉花。黄板牙朝表舅爷喊:“小崽不行啦!没尿儿啦!拽不动锯啦!”
  表舅爷拿着铝制拐尺(矩形划线尺)踱过来,黄眼珠望望勇子,厉声说:“挺着!”
  丢下这两个字,人就踱走了。
  黄板牙舔舔黄板牙,说:“挺着吧!”
  勇子想哭。
  勇子没哭。
  终于盼到吃午饭。木匠们也不洗手,就脱鞋上炕,围了方桌,各自抄起碗筷来。却都不敢动。都望着表舅爷慢腾腾地脱掉黑布长衫。勇子觉得,那黑布长衫足足脱了一个世纪。
  女东家进来,笑脸洋溢着巴结,说:“没啥好吃的,请师傅们多担待了!”其实东家已经非常尽力,桌面上有炒菜和炖菜,特别还有一碗切成薄片状,酱红色,肉皮朝上拼成球面的花椒肉,点缀着娇绿的芫荽叶儿,非常诱人。木匠喝酒不许啰嗦,一掫一个干,三杯下肚,开始吃饭。勇子不喝酒,可以先盛上米饭。勇子非常渴望吃那花椒肉,不错眼珠地盯着,可是他不敢下箸。
  一片片花椒肉几乎同时被几双筷子掠走,裹着米饭,进入了一张张饕餮的大嘴巴。盘子里一下子露出垫底的干罗卜块。勇子眼看着只剩下切残的半片肉了,多亏表舅爷乜斜了他一眼:“尝尝肉吧!”
  如同得到圣旨,勇子赶紧把半片肉夹来,放进嘴里。一嚼,浓香沿了舌边四溢,流向喉咙,流入五脏六腑,流到四肢远端,他想:耍手艺真好。
  下巴赶紧把盘子端了,拿筷子拦住萝卜,澄得肉汤,搅进米饭里。
  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一海碗肉丸子端上来 ,勇子看得准,伸箸就去夹。他没想到,表舅爷突然一筷子打在他手背上,叭!表舅爷喝道:“下去!”
  勇子就懵了。
  勇子放下肉丸,抽回筷子。
  “下去!”表舅爷一摇脑袋,示意窗外。
  勇子只好放下碗筷,磨蹭着下了炕,呆立着。
  “出去!”表舅爷不依不饶。
  勇子就埋着头来到院子里,掉了眼泪。
  女东家给盛来一海碗米饭,盖了炒菜,勇子不敢吃。
  他就那么埋着头,瘪着肚子,撑下来半天的活儿。
  勇子回到家,没敢跟爸爸说这事,他怕爸爸伤心。
  “耍手艺到底是有油水吃啊,”爸爸说,“我看你呀,见胖了!”
  (勇子很久以后才明白,他没资格先于他人夹肉丸子吃,他嫩。)
  
C
  漫天稀稀落落的小雪花。
  一堆哔哔啵啵的劈柴火。
  表舅爷在黑布长衫外面系了一根麻绳。勇子一见那黑布长衫就怵得腿软。他不知道哪一刻表舅爷会把他损得狗血喷头。
  表舅爷拿帽子把长木凳抽打干净,坐了。他说:“人啊,我就说人啊,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就说,那时候,我锛子柳一锛子下去,啪!把脚踩着的桃核劈成两半,吓得东家奶奶叫妈!”
  勇子听得非常惊讶。锛子就像镐,算得上一件大家什,抡起来,刨下去,把杏核一劈为二,脚趾头好端端的,没伤,这可能吗?勇子想想自己,在菜板上切个土豆,土豆一骨碌,手指头切下一块,纱布裹了七八天呢。
  “你就说那一回,也是在关东,啊呀,我和一个山东木匠对作(zuō),较上劲了。”表舅爷说,“我锛子柳服过谁!我说咱们晚上对缝吧(就是拼缝粘板子)!那山东人说,中。我心里就明白,这山东人啊,来者不善啊。八尺多长的香椿木板子,一寸多厚,我说:“咱们搧(关)了灯,摸黑对!”山东人急了:“对缝是细活儿,摸黑俺咋对?”我说:“要的就是功夫哇!”他说“摸黑俺对不了!”我说:“我从来就摸黑对!”我操起二尺半长的缝刨(对缝用的长刨子),煞下腰,唰啦唰啦,凭的是感觉。我把两块板子一合,跟东家说:点灯吧!东家点起蜡烛,顺着缝儿来回照,严丝合缝,没有一处透亮儿的地方!那山东木匠他不服行吗?第二天,他滚蛋走人!哈哈。好汉不提当年勇喽!——开工!”
  勇子还是拉锯,跟黄板牙拉框材。他心里一直想着表舅爷斗败山东人的故事。对缝拼版,是木匠的重要手段,如果不会用一块块窄板拼出一大块宽板,就打不了柜箱,做不得桌椅,造不了车船——什么也做不成,说白了,就压根儿够不上木匠。他必须把表舅爷的诀窍问明白。
  趁了开饭前收拾家具的当儿,他问表舅爷:“师父,对缝子的要领在哪儿啊?”
  表舅爷黄眼珠溜他一下,吸吸鼻子,良久无言。
  “表舅爷,”他改个称呼,“对缝子有啥绝招没有?”
  表舅爷极不耐烦地反问道:“你以为功夫是可以拿嘴巴说的吗?”
  勇子就追问:“那有书吗?”
  表舅爷的胡子哆嗦起来,显然是生气了:“……”
  却一个字也没肯说。
  勇子的心,像被玻璃碴划着了。从此,表舅爷的黄眼珠像黑布长衫一样让他恐惧。
  他不敢再跟表舅爷问问题。他问下巴,龙凤榫到底啥模样,究竟难在哪儿。下巴说,没见过。他问黄板牙,黄板牙说,你问我,我问谁呢?
  勇子渐渐就感觉到,关于木匠的学问,师傅们个个守口如瓶。他不明白,这到底为什么呢?
  
  一回回亲眼见着把木头变成木器,变成房子,勇子被一种激情鼓动着。他买了新锯条、新刨刃,决定试试做一个凳子。凳面就用一块早些年被太太或者奶奶用过的凹凸不平的菜板,没有凳腿和牚(chèng)子,他从院子里的柳树上砍了一根丫杈。
  爸爸体谅儿子的心情,没有阻拦,尽管他心疼那柳树还是个小孩子。
  旧菜板做凳面,尺寸毕竟是太大了,必须裁成一尺长、六寸宽,而且必须刨个平面。勇子以为这活就是小菜一碟,不料,那锯子是死活不听他的话,拧驴子一般单往左边跑,画好的线完全不管用。勇子一边骂人一边拉锯,锯下来的凳面边缘扭巴弯曲,缺了尺寸。他真想把锯条一把撅了,可是舍不得糟蹋钱。
  第二天,他想问问表舅爷锯子跑偏的缘由,没敢。他跟黄板牙询问,黄板牙含糊其辞:“死店全凭活人开!锯不好使吗?我看是人不好使!”
  勇子问下巴,锯子跑偏因为啥,下巴诡谲地揉捏着被蚊子叮肿了的马奶枣,说:“怕是你那块木头有问题,是一块鬼木头吧!”勇子没听说过鬼木头,问道:“是不是木头的纹理不够顺畅啊?”下巴说:“那不是!你那木头,如果来自坟里长的什么树,树根子难免扎到棺材里去了,你说那树能不吸收鬼气么?”
  勇子毕竟念过初中,能相信鬼木头吗?他想借用一下下巴的锯,下巴却说:“那不能借!我可不能让我的锯挨着鬼木头!”
  勇子把这事儿跟爸爸说了,爸爸级竟“恍然大悟”:“多亏入了木匠班啊!这些年,咱家人病的病,死的死,没准就吃了这菜板子的亏!”爸爸劈了菜板,煮了猪食。
  (勇子很久以后才明白,一枚枚锯齿向左向右偏出的幅度,决定着锯路的松紧和前进的方向,必须把锯齿拨偏一些,这过程就叫“拨料”。)
  
D
  有一回,宋坨一个东家问表舅爷,老柜子能不能翻翻新,翻新的开销大不大。
  “隔山买老牛不行,没法谈!”表舅爷撩撩耷拉眼皮,溜一下黄眼珠,“得看一看活儿!”
  “师父,表舅爷,带着我去看看吧!”勇子顾不得面皮了。
  表舅爷开恩,嗯了一声,带着勇子去看柜子。
  是两只老红木的顶箱立柜。东家说是上一辈人土改那年分来的胜利果实。柜腿和底部的牚子有些走形,漆皮剥落,颜色灰暗,蝙蝠图案的黄铜钌铞一层绿锈。打个比方,就是两位秃头皱脸失颜落色的老妇人了。
  表舅爷沉默着,剔了一会儿牙,说:“木匠弄木头,就像女人生娃娃,本应该会的。”表舅爷开价50元,管饭,相当于一个人20天的工钱。
  东家尽管觉得肉疼,还是答应下来。“您老啥时候有工夫呢?今天下午开工行不?”
  表舅爷不假思索地摇摇头说:“再说吧!”
  勇子留心,那立柜门子做得特别精致,四条门边以斜角相交,门芯与四条边相邻,无处不严丝合缝。勇子想得出,这活儿,极易造成角严边不严,边严角不严,绝对是个大难题,他暗暗佩服前辈木匠的高超。离开的时候,他鼓鼓勇气,问表舅爷:“师父,咋的能够做到角紧边不松,边紧角不松呢?”
  表舅爷面露厌恶之色,说:“割角攒芯是精细活儿,功夫是可以拿嘴巴说的吗?”
  勇子不好再问。他跟表舅爷要求,翻新立柜的时候让他跟着,表舅爷模棱两可地哼了一声。
  表舅爷老也没说哪一天去弄立柜。勇子到是急,想想吧,如果自己也能够把旧家具做新,那村里村外的活儿可就多得做不完了。
  一直等了七八天,表舅爷让勇子去宋坨取回一块落下的油石,勇子才知道,表舅爷已经把活儿干完了。勇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啥滋味。
  东家说:“你爷爷,不是人啊!”
  勇子解恨。问:“说说吧!我表舅爷怎么了?”
  东家说:“他是活神仙!”
  勇子就糊涂了。
  东家说:“你来看看你爷爷这漆功!”
  勇子进到东家屋子里,就闻到了一股酽酽的油漆气味。只见那两只立柜,一层漆光明亮如水,照得见自己的氄毛胡子。漆光下面,是均匀浑厚的栗子皮颜色,通体没有一道刷痕。勇子小心地摸摸漆面,感觉犹如触摸玻璃。现在再打个比方,立柜就是一对十八九岁的双胞胎俊姑娘了。
  “我……表舅爷他,怎么做的呢?”勇子急于知道表舅爷做工的诀窍,“旧的漆面那么埋汰,他是怎么弄干净的呢?”
  “他每次都是关上门做,做罢一回锁一回门,说是怕别人给弄上灰尘。”
  勇子急得心疼。“您没趴着窗户看看?”
  “我……嗨,你爷爷他有脾气,我讨那厌干嘛!”
  这件事,让勇子疯狂,气愤,半天出了一嘴泡。锛子柳啊锛子柳,勇子想,难道你非把能耐带进棺材里去吗?
  勇子请爸爸去问表舅爷,怎样弄漆,爸爸回来不开口。勇子问爸爸,表舅爷说了什么?爸爸说,表舅爷就一句话:“功夫是可以拿嘴巴说的吗?”
  勇子咬着牙说:“我就知道是这句话!”
  那年月,水泥棺材一度流行,勇子的表姑姥姥卧病在床,表姑爷爷请水泥匠打了一口棺材。他听说勇子进了木匠班,就要勇子去给打打红漆。
  勇子来了。棺材果然“素”着,粗糙的暗灰色。他决定先染好红色,表面再罩一层永明漆。而且他特意学了一个草体的“寿”字,准备拿油漆兑金粉,写在棺材的正面。糟糕的是,勇子无论怎么一遍遍地染,那灰黑的水泥底色就是难以遮去,红不起来。看看天色渐晚,勇子不得不认输,垂头丧气地让表姑爷爷另请高明。这是他一辈子忘不掉的耻辱,做梦都盯着那水泥棺材发愁。
  回到木匠班里,他问下巴,问黄板牙,问过许多师傅,没一个告诉他用漆的门道。
  勇子急了,他直接问表舅爷:“表舅爷,你们咋这么保守啊!”
  表舅爷勃然大怒,他揪着黑布长衫襟子的枯手剧烈发抖。“放肆!你咋说话?”
  勇子说:“我就是想打听……”
  “放肆!你还想不想敢?不想干,回去!”
  背地,下巴捂着勇子的耳朵悄悄说:“你表舅爷有一天会教你的!”
  “啥时候?”
  “蹬腿儿咽气的时候呗。”
  黄板牙说:“道理嘛,也就是一句话,等以后我告诉你!”
  勇子回到家里,把斧子刨子甩到房顶上。他找来一个破瓢、一根棍子。爸爸问他做啥,他说:“我宁可要饭去,再不当木匠!”
  爸爸当然不答应。勇子找来一个耙子,一个塑料袋。
  爸爸问他做啥,他说:“我宁可捡破烂,再不当木匠!”
(勇子很久以后才明白,调颜料必须兑上胶,既能遮住底,又能托住漆。”
  
E
  “灾年饿不死手艺人!小瘪犊子你莫昏头!”
  爸爸嗔勇子,死活不答应勇子“辞职”。
  勇子长到了17岁,氄毛胡子由淡而浓,鼻子底下黑了起来。
  在沉闷的冷战的气氛里,勇子变了一个人——他再也不是那个快乐淘淘的孩子了,他目光阴郁,沉默寡言,好像成天想着想不完的事情。
  做龙凤榫的机会竟然来临!
  这消息,让勇子热血澎湃。这是他向往已久的一个“课目”啊!下巴说过,黄板牙也说过,龙凤榫是屁用没有的活儿,连玉皇大帝也不可能再用那样的棺材。几年来,勇子也曾调动自己的小狡猾,一次次“套”过表舅爷,龙凤榫究竟啥样。表舅爷的“修养”十分了得,他只消用4个字打发他:“问那干啥!”
  “老师傅哇,”来请表舅爷的,是一家企业老总的下属,自称老曹。老曹说,“我们范总,是出了名的大孝子,买卖做得大,省里前十强,不差钱。范总本想买一副金丝楠木的寿材,给他老爸,可是跑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天上人间——我夸张了一点啊——反正就是买不到。最后,好不容易淘得一副红柞木寿材,足尺浑六六,没疤没疖儿,沉重得把人家拖拉机压爆了胎。我们曾经找了好几拨儿木匠,可是,没人敢接我们的活儿,都说没做过也没看见过浑六六的大材,没做过没看见过龙凤榫那活儿。长话短说吧,我们慕名而来,麻烦你老出山!”
  “哦。”表舅爷“说”。
  老曹就着急:“我请您出山!”
  “是啊。”表舅爷“说”。
  “是请您受累!”
  “嗯。”
  老曹着急问不出底码,掏出厚厚一沓儿钱,递过来:“这不是工钱,喝茶!茶钱!我请您出山,做龙凤榫!”
  表舅爷接过“茶钱”,一个浅笑,说:“龙凤榫,小玩!”
  
  天还没大亮,勇子早早吃了些冷饭,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他能够想到,是接他去做那口龙凤榫大棺材了。
  表舅爷说过,现在的木匠杂班子不好凑,早先许多熟人都去干装修。干装修赚钱多。肯来凑班子的,也都要求长工钱。
  勇子带了家具,上了面包车,发现表舅爷已经坐在里面。勇子怎么就想起了“叭”那一筷子,手背子隐隐作痛,心里更抽了一下。
  表舅爷今天居然“卖萌”,刮净了一下巴胡子,戴了一顶新鸭舌帽,穿了一件熨得平展展的青布长衫。青布长衫让人想起电视剧里大清朝或者民国年间的什么掌柜。
  “勇子,这回你要卖卖力气!”表舅爷撩起耷拉眼皮,说。
  “我哪一回没卖力气?”勇子心里反问了一句——却没搭声。
  面包车串了三个村子,接齐了人,一共是8位木匠,仍然有黄板牙和下巴到位。黄板牙已经很久不来凑班,勇子吃惊他的模样变化太大了,额头和下八角上添了疤,皱巴巴的,脸都不像脸了。勇子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酒醉睡觉尿了电褥子,失了火,人和房子都烧了。勇子问他烧了房子住哪,他说乡里给捐了款,重新盖了起来。黄板牙说这话的时候很是动容,感动得要哭。
  干活的现场并不在范总的公司,在他的家乡范家岗。
  面包车在一处拥有二层小红楼的大院前停下。宽阔的双扇大铁门早已打开。师傅们下车进院,已经有一二十个乡亲看热闹。由带锯切割好的红柞木材板摞成一垛,表舅爷倒背手转了一圈,说:“料是好料,可惜没拉(锯)出大小头!麻烦!”
  关于棺材,有顺口溜说得好:“一头大,一头小,装上死人跑不了”,不论上盖、下底、两侧厢,各由三块大板拼成,每块大板都应是前端宽,后端窄——就是表舅爷说的“大小头”。
  曹执事先把大家让进客厅,他说:“今天有劳各位师傅做寿材,我先啰嗦两句。我们范总,是个要好的人,购买这副材板怎样费尽周折我就不多说了。我要说的是,我们范总的老父亲今年98岁,一顿饭吃得下三个馒头一碗馄饨,健在得很,活120岁有希望,可他老人家非要亲眼看看自己的寿材不可。我们这儿也实行火化,但是都把骨灰盒子放进寿材里下葬。我强调的是,大家要做到‘三位三致’——做到思想到位,功夫到位,产品到位;要做到细致,精致,极致,让老爷子顺心顺意!至于快点慢点,无所谓,我们范总不差钱嘛!至于龙凤榫什么的,我也不懂,就知道那应该是最好的工艺,对吧!我……”
  “我马上让您懂!”表舅爷打断了老曹的话,“我三分钟就让您明白龙凤榫!”
  表舅爷从大兜子里拿出两块尺把长、三指宽的小木板,是模型。他说:“两块窄板子拼起来,成为宽板子,这谁都明白。寿材的上盖下底左右厢,各由三块板子两道缝拼在一起,大家也明白。咋拼呢?一种方法是枣核钉,一道缝里三颗钉,那简单,傻子木匠也会做。另外的法儿,就是穿榫了。穿榫咋穿呢?一块板的侧面打个一道通槽——就是母,另一块板的侧面留一条通榫,也叫榫舌,就是公。公龙母凤,穿合起来,就叫龙凤榫!”表舅爷让老曹看看模型,说:“老曹你看,以公穿母,龙凤合一!”他把龙板从凤板的一头往里推插,直到两端比齐,果然结构成一块板子。表舅爷接着说:“再看看这槽,再看看这榫,断面不是直的,模样就像螳螂头!”勇子说:“是一个等腰梯形,不是矩形。”“对!”表舅爷脸上露出一点笑容,这是勇子从业以来头一回被表舅爷肯定。表舅爷从兜子里拿出一个裱了红纸的等腰梯形的小木板,亮一亮,说,“洋说法叫什么呢?槽儿,叫燕尾槽,榫叫啥?应该叫燕尾榫吧!”
  “明白了,明白了!”曹执事鼓了两下掌。“燕尾榫穿进燕尾槽,龙凤榫,这活儿,难啊!”
  表舅爷说:“啥叫难啊?难的不会,会的不难!我锛子柳五十年前就玩这活儿!我再说一句,龙凤榫这活儿,三分给死人,七分给活人,咋讲?敢做这活儿,就不怕人看,看的人越多越好!如果没人看,合拢以后啥也不见了,就等于白做了!”
  曹执事撅出一根大拇指,眉开眼笑地点了好几下。
  表舅爷笑容可掬。“开工!”
  
F
  场子边上摆放了长条椅,桌子上摆上了中华烟、打火机、各式糕点、可乐、矿泉水、一次性纸杯。木匠师傅们享受到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红柞木大寿材可把大家难住了。红柞木的质地非常坚硬,纤维性非常强,凡木匠都知道,木匠可以拿它做刨床,比黄檀木还要强得多。砍也难,锯也难,刨也难,凿也难,就像掉光牙的人啃硬骨头。老曹安慰大家勿急勿躁,一句话,范总不差钱。
  叮叮咣咣,唰啦唰啦,锛凿斧锯一齐忙。
  勇子被曹执事称为“少壮派”,又被表舅爷赏识了一回,干脆就光了膀子。
  勇子明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昨天夜里就把所有刃子打磨得得削铁如泥,今天那叫得心应手。锛子砍糙,刨子上细,将板子成型为大小头,然后就对平缝。龙凤榫要在平缝的基础上进一步加工,所以平缝也特别重要。
  沉重的大料要二人搬放,所以要两个人结为一对干活儿。勇子与黄板牙搭伙,黄板牙愿意听他招呼。勇子知道 ,黄板牙几乎算得上拉锯出身,对细活儿不光没底,也没上进心。“让干啥就干啥!”这是他的口头令儿。黄板牙常常背地抓主人的旱烟末,撩起外面的袄襟,灌进内层的衣袋里。他不抽烟,他妈妈抽烟。勇子记得,黄板牙穿上衣从不少于两件,而且从不把旱烟末装在外面的衣袋里。
  “装盒烟吧!大中华!”勇子说。
  “不了,”黄板牙说。“老妈走了!”
  “今天咱不能落下风啊!”勇子说。
  “我听你的!”黄板牙舔舔黄板牙,“东家高敬高待我们,咱累死不说歇,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表舅爷以他的红色螳螂头为样板,给每块板子的端头画上等腰梯形线,凤板画燕尾槽,龙板画燕尾榫。然后连接两端,打上通线。
  “别二拉吧唧的,要十分小心百分小心!”表舅爷警告大家,“我要的是勒头!”
  “勒头”,就是卯眼的松紧度。结构得紧密而不劈裂,就是最佳。过松了就是没手艺,二把刀;劈裂了,就毁了材,也就毁了名声。
  勇子和黄板牙首先完成了一道缝子。
  合板的工序到了。检验龙凤榫的时刻到了。
  乡亲们越来越多,挨挨挤挤,闹闹嚷嚷,就像往常围观来乡下撂场子的武术表演。
  一块凤板将燕尾槽朝上,稳稳地放置在人腰高的两条大凳上,燕尾槽里刷了防腐桐油。三四个人抬起龙板,将榫子的一面朝下,勇子抱在最前头,让龙板的前段挨近凤板的尾端,将燕尾榫对入了燕尾槽。表舅爷一个颜色,黄板牙就拿起鼓形的大平锤,试探性地往里揳入一些。看看勒头可以,黄板牙放下心来,随着一声声响亮的“哟喂嘿”,平锤起落,龙板几寸几寸地往里推插。打到公母两端平齐,表舅爷高喊一声:“撂!”黄板牙已是一头汗水,气喘吁吁。
  上下两块大板,里外口严丝合缝,龙凤榫啮合得分不出彼此。围观的乡亲们鼓掌叫好,沸腾起来。表舅爷好不得意。他脱掉鸭舌帽,撂在寿板上,朝太阳抱拳拱手,吟咏道:“龙凤合一,天地大吉——”
  曹执事大声打电话,叫司机:“我说,11点准时把面包车开过来,拉师傅们城里!午餐不在家里吃啦,上姐妹玉女烧烤城!”
  
G
  旋风来得非常突然,通天接地,黄土黑沙,人们躲避不及,都以衣襟裹了脑袋,蹲伏在地上求鬼祈神。房顶上晒粮用的陈年的苇席和茓子被掀下来,连带着一根洋槐木杆子落地,打在勇子的后背,勇子喉咙里泛出一股腥,一口血吐在手心里……
  一场惊惧很快过去。勇子被送进卫生院。人毕竟年轻,并无大碍,回家喝了碗红糖水,得了。却有一件事让他开心——表舅爷的黑袍子被旋风卷上天庭,不知是归了玉皇还是归了龙王,反正没了去向。活该!看您能够管得了管不了旋风的放肆!
  勇子看出,这凑班子的几名木匠,干活儿一直别别扭扭,每个人都自以为是,贬斥他人,不讲配合。鉴于表舅爷绝对的威严,大家怕丢掉这次的高薪之“肥”,搞的都是小动作。曾经有两名木匠吵破了脸,被表舅爷开了。
  这是开工后的第28天,一大早,面包车照样来家里接他。
  车门拉开,表舅爷已经如往常一样坐在里面。
  表舅爷见勇子带进一个穿水红褂子的姑娘,姑娘提了一个老大的沉甸甸的人造革黑兜子,兜子里伸出一把手锯。“她是谁?”表舅爷问勇子。
  “是兰子。”勇子说。
  “她去哪儿?”
  “去咱那儿。”
  “干啥去?”表舅爷有些警觉,声气就高了。
  “她也是木匠。”
  “谁让她去的?”
  “我……”
  “下去!”表舅爷发狠地吆喝道。
  兰子就退下一只脚,说:“我下去吧,勇子哥!”
  勇子仰脸问表舅爷:“为啥?”
  表舅爷说:“班子里不要女的,拉屎尿尿不方便!”
  “兰子就给我打打下手。”勇子说,“男女厕所是分着的,有啥不方便!兰子不要工钱!”
  “不要工钱”让表舅爷平静了一点,他想了想,犹豫了一会儿,说:“那她只能看,不能上手!”
  勇子跟兰子互递个眼色,都点了点头。
  兰子住勇子家斜对门,初中毕业,与勇子同岁。勇子学了木匠,让她眼热,她决心跟勇子学。由于心灵手巧又勤奋,已经通道儿了。
  
  开工了,木匠们各抄家具,投入战斗。表舅爷忙着给一扇厢板画起鼓的弧线。下巴和其他木匠有的刨底,有的刨盖,有的做前后的挡板。勇子专心致志地作一条燕尾榫,兰子想帮他,手痒难耐,却不敢帮。
  黄板牙操着锛子削砍一块寿板,按照墨线,粗略地制造大小头。红柞木硬度高,一锛子打了个飘,一个刃角砍在右脚背上。他嗯了一声,勇子就警惕了,勇子看见黄板牙一声不吱就蹲在地上。
  “咋的了?”勇子和兰子都过来,问他。
  “没事儿!”黄板牙故作镇静,若无其事,摇手示意别声张。
  勇子就看见他脚背上汪出一片红来。兰子急了,摸出手帕,黄板牙却用劲摇头。勇子明白,表舅爷最看不起二把刀,你伤了自己事小,毁了班子的名声事大。黄板牙背向表舅爷抓了一把土,在流血的地方搓一搓,为自己的无能羞愧得要死。他装作去茅房,将布腰带撕下半边,勒了脚,裹一片塑料膜,套上鞋袜,赶紧撑着干活儿。
  表舅爷今天又网来两个人,勇子都不认识。表舅爷跟他们交代了龙凤榫的事,表舅爷告诉他们,这是最后一道拼缝,龙板榫子将近完事了,就剩下凤板打燕尾槽。
  “行,”其中一名大脑袋师傅说,“还不就是打个槽槽!”
  午饭前,大脑袋突然说家里有急事,划拉家具走了。
  表舅爷忽然想起验看那燕尾槽,脸色唰一下白了下来,下巴直哆嗦。
  他狠拽勇子的衣襟,通过暗示把勇子带进厕所,说:“出大事了!”
  勇子以为东家责备工期太长,表舅爷说:“不是,是王八日的把槽子给做走了尺,松了!他应该留整条线打槽,却吃线打了槽,整整松了一大线,公母咬不住,王八日的把我们坑了!”
  勇子知道,三四一十二块大板没有多余,这是最后的一道拼缝。“那咋办啊?”
  “天要塌了!大脑袋狗日的!”
  “说咋办吧!”
  “还不是没法子的法子!”表舅爷说:“就一个招儿了。合板的时候,你从上面双手掐住龙板,外人看着像往前拽,手下却要反着下力气,实际上是不让板子往里走,阻挡着。我亲自操锤,光吆呼,假用力,让外人看着勒头不小,咱慢慢打齐。你明白不?”
  勇子想,人都说有赃官有赃吏没有赃手艺,怎么你老人家埋汰到这份上了!勇子没说啥,稀里糊涂地唔了一声。“这事得瞒死,万万不能让外人看破!”表舅爷好蹒跚,一歪撞在门框上。
  表舅爷和勇子都闷着头,没滋没味地吃了午饭。表舅爷想趁着晌午人稀拼板子,可刚刚操持开头就来了一车人,说是范总派来的录像的。
  “你老不是说龙凤榫不怕看,看的人越多越好吗?今天咱们带来了电视台记者!”老曹说,“民间手艺也是文化,应该大力弘扬!”
  录像的招来了更多的乡亲看热闹,表舅爷额头上的汗就擦不完了。
  “上板!”表舅爷依然喝道,可是勇子听出,他的声音就像冬藏至春不耐风干的萝卜,“糠”了。
  三四个人抬起大板的时候,下巴忽然叫唤了一声,原来是马奶枣被大板压住了。待他抽出手来,马奶枣已经崩裂出血,可是表舅爷恶狠狠地说:“别撂!废物!”下巴赶紧抬牢板子,坚持干活儿,任板子上印了一朵又一朵殷红的无名花。
  按照事先的谋划,勇子双手掐了板背,摁住,岔开弓箭步,做出一副用力拽的姿势。表舅爷拿起平锤,只抡了一下就连连咳嗽起来,喘不上气。观众说:“黄忠老啦,人不服老不行,年轻人上啊!”黄板牙望望表舅爷,说:“我来吧?” 表舅爷也只好把平锤放下了。黄板牙接过大平锤,表舅爷急急地朝他递眼色,他却不晓得啥意思。表舅爷只好附着他耳朵说:“榫子做松了,假打。”
  “啥?”黄板牙没懂。
  表舅爷只好再附着他耳朵重复:“榫子做松了,要假打。”
  黄板牙懂了。他那平锤,随着虚张声势的吆喊声猛起,轻落,红柞木板自重大,所以推进非常迟慢,足足打了十多分钟才进到了一半。观众不明真相,七嘴八舌议论说进不去了吧?太紧了吧?甚至有一位扛着机器的记者出主意,把凤板远端的垫凳换成一条矮的,制造一些倾斜,便于龙板的打入。表舅爷觉得自己的计谋已经得逞,也不便拒绝,就说,换就换吧!就有人帮着换了一条矮凳。勇子想,这叫啥玩意儿呀!光天化日 ,世界上哪有这么糊弄人的!错了就是错了,积极补救嘛,何必骗了活人骗死人!勇子越想越来气,他招呼黄板牙:“龙板走不进,你稍微加点力气行不?”
  黄板牙脚疼,说:“咱爷儿俩换换行不?”
  勇子就接了平锤,掂一掂,一记猛锤悠过来——他背叛了表舅爷,背叛了那个计谋,他给了龙板一个巨大的推动力——
  邦!那龙板,就着下坡,刺溜一下,老鳝鱼似的,就蹿出去了。
  老鳝鱼比勇子想得还要恶作剧。
  众人大惊。表舅爷打个愣,哎呦一声蹲下来,晃一晃,坐下,就捂了胸口。兰子要扶他,他到底支撑不住,佝偻着躺在一块寿板的旁边,抽搐得紧,嘴角慢慢爬出了一根蚯蚓般的血条条。
  现场就乱成了一片。
  老曹吩咐人把表舅爷搭上录像车,急送城里,表舅爷不幸死在半途中。
  大掌作不在了,黄板牙、下巴和其他木匠们公推勇子继任。勇子也不推辞,他说:“我也不行,我嫩着呢,咱们大伙儿齐心协力吧!”
  龙凤榫的解决很简单,勇子和兰子简单商量了一下,就出个招儿:把龙板上的燕尾榫完全去掉,刨平,然后将两块寿板分别打出燕尾槽,再制作一条双头燕尾榫——它的截面,呈两个窄端相对的燕尾形。把这条榫带推进到两块板的燕尾槽里,两块寿板就合二为一了。
  黄板牙说:“是条路!”
  下巴说:“可难!”
  兰子从大兜子里抖出一卷小线缆,骨碌碌从屋子里引出电源,接上手提式电锯、电钻、电刨子,切榫打槽都显得特别轻松。其他几个木匠还没用过这洋玩意儿,个个如老鹅探颈般看稀奇。忙到第二天晚前,两槽一榫完成。大家抬起两块大板,推插相合,严丝合缝。
  曹执事拍打着勇子,赞叹道:“哇,到底是年轻人厉害啊!你和你对象……”
  兰子脸红了。
  勇子忙说:“还不是对象!”
  兰子笑笑说:“我是他徒弟!”
  黄板牙后来死于破伤风,这是后话。那把脏土要了他的命。勇子去看过他,他说,勇子你总问我大掌作到底为啥不教人,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就一句话:同行是冤家。你表舅爷说,全人类都这样。
  勇子淡然一笑,摇了摇头。
  又一声叹息。
  兰子说:“一个人一个活法!”
  
                  (示意图/北董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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