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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绍振:余秋雨《夜雨诗意》解读
2007-04-11 12:20, 《福建论坛》推荐, 4148 字, 0/20, 原创 |
引用
题目是“夜雨诗意”,诗意何在?
我们大多数的课文都是有诗意的,崎君的《下雨天真好》,诗意在童年的回忆中,有自己调皮的故事,有自己亲爱的人物,有和雨联系在一起的不同的情感过程。茅盾的《雷雨前》也是一样,在雷雨来的前后,以自己的感受过程为文章的脉络,把抒情和智慧渗透在描绘景观之中。几乎可以说,没有具体的描绘,他们的文章就无可依傍。大多数的散文,都是有特殊的景观和人物的,都是从一个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对象开始,文章的美大都是以视觉为主导的,夸张一点说,是一种视觉的盛宴。但是,余秋雨先生的这一篇,却没有一个固定的场景可以直接看得到,视觉起的作用不是主导的,而是偶尔陪衬的。从写作方法上说,这是一篇夹叙夹议的文章。
没有人物和景物为主导,叙述和议论就可能漫无边际。一般地说文章要有一个中心,或者焦点,来展示自己独特的的感觉和深度的情感。余光中《听听那冷雨》设定了一个中心,就是台北的瓦屋顶消失了,听到的是公寓平顶屋上的雨声。余秋雨设定的不是一个空间的焦点,而是时间性的:“夜雨”。夜间的雨,没有地点、条件和人物关系的限制,也就是不想从视觉开始,超越视觉可以自由议论。但是这种议论,又不是理论,而是和夜雨的感性密切相关的。
题目是有点难度的,如何下笔?余秋雨绕了一个小圈子,从中国古典诗歌的一种工具书出发,说,在所有的诗题中,“夜雨”最有诗意。所花笔墨不多,就点到了题目上:夜雨诗意。至于是哪里的夜雨?是江南的,还是塞北的?是什么季节的?是杏花春雨,还是秋雨绵绵?都无所谓。
他就从这一点发挥开去:夜间光线消退了,表面漂亮的词汇也暗淡了,这就容易“走向情感”。这有一点道理,用心理学的语言来说,就是视觉基本关闭,外部的世界就难以受到关注,内心的感觉就比较活跃了。
什么信息使得内心活跃?首先是听觉。既然夜间视觉受限,就只能是“雨声”。只要一听到“雨声”,“便满心都会贮足了诗”。是诗了,应该就是美的了,但是这是余光中的,不他的特点,所以他又说,“要说美,也没有什么美”。因为从实用价值来说,道路泥泞,百花零落,衣衫湿透,这些都是负面的。但是为什么又那么欣赏呢?因为什么?这就要看余秋雨的特点了。他说,夜雨使人“世俗的喧嚣一时浇灭”,心灵会“宁定”下来,在雨的包围中,“默默端坐”,回到个人的内心,以一种孤独的姿态,进入深层的思绪:“夜雨中的想象总是特别专注,特别遥远。”从这里我们可以隐隐感到,余秋雨和余光中有不同。他不像余光中那样用眼睛、耳朵、用鼻子,甚至用肌肤来感觉,而是,用想象。鲁迅说,喜笑怒骂皆成文章,在余秋雨这里,浮相联翩,皆成文章。
为什么不用五官感觉?理由是主观的自由,,“你能看见的东西很少”,但是,夜雨时刻,却能把思绪凝聚成“一脉温情的自享和企盼”,适合于闲谈、攻读、怀念、写信、作文等等。此时哪怕就是对着窗子,也只是听到风声雨声,而二者最大的功能就是激发想象。此时此刻,“天地间再也没有什么会干扰这放任自由的风声雨声”。事实上,风声雨声的自由,就是作者想象的自由,这种自由,不是那种社会政治的民族国家的自由,而是个人摆脱世俗责任压力的自由。这种自由被作者想象得很绝对,是不是有点空想?但这是个人的,又是想象的、审美的,无须过分拘泥实践理性。
第二节,是从夜雨的思索,联想到了行旅。一方面是,从泥泞,联想到了夜间行路之艰难,就可能在孤苦的处境之中,顾影自怜,把万丈豪情变成“想家”的软弱。可是另一方面,又想到那些伟大的求道者、旅行家、航海家,冲破了夜雨的包围,凭借的是“伟大的意志”,因而也唤醒了自己的“惰怠”。这表明余秋雨虽然偏爱个人的、孤独的“苦旅”,但是他的文化追求,总是要通向社会责任感的。
第三节,是从旅行联想到“人生的行旅”。这一节,可以说是到了余秋雨拿手的文化历史典故境地。想象着“夜雨的魅力”,魅力,也就是题目中的“夜雨诗意”,这种诗意,和前面的诗意有点不同。前面的诗意,是写景中抒情的,如:
在夜雨中想象最好是面窗而立。黯淡的灯光照着密密的雨脚,玻璃窗冰冷冰冷,被你呵出的热气呵成一片迷雾。你能看见的东西很少,却似乎又能看得很远。风不大,轻轻一阵立即转换成淅沥雨声,转换成河中更密的涟漪,转换成路上更稠的泥泞。此时此刻,天地间再没有什么会干扰这放任自由的风声雨声。
这是一种朦胧的、不清晰的视觉,渗透着一种不十分确定的想象的推断。你分不清是景色动人,还是想象的推断更富有诗意。这就是余秋雨擅长的抒情手法之一。
到了第三部分,余秋雨的“诗意”联想,似乎有所不同,这里没有景色作为载体,想象更加自由起来。但是没有陷入抽象,凭借的是修辞学上的隐喻。自然的夜雨被赋予了改变心理的功能:
夜雨曾浇熄过突起的野心,夜雨曾平抚过狂躁的胸襟,夜雨曾阻止过一触即发的战争,夜雨曾破灭过凶险的阴谋。当然,夜雨也斫折过壮阔的宏图、勇敢的进发、火烫的情怀。
这里全是可能性的推测,但是并非理性的思辩,而是情思的抒发。因为在这里,他单纯地、无疑也是片面地、不加论证地强调了夜雨的“宁定”的性质,改变了历史人物的决断,从而也就改变了历史的命运;而不是全面地分析这种改变有其复杂的矛盾和多样的原因。从强调情感的决定性来说,这不具备说理的必然逻辑。余秋雨也根本不在乎理性的必然,只是想象情感的激发,哪怕是偶然性,也是重要的,对于人来说,也是不可忽略的。
夜雨带来心情的微妙变化,是看不见的,又是难以证实的,只能是推想一番。但仅仅是推想一番,本身就是对非理性的心灵的一种可能性的破译,这本身就有“魅力”,就有“诗意”了。正是因为这样,余秋雨用了两个段落的篇幅,写下了具有排比性的思路:虽然历史学家没有查考,他还是要想象:有多少个乌云密布的雨夜,悄悄地改变了历史的步伐,扭转了多少杰出人物的命运。
余秋雨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劲来强调偶然性呢,因为人们往往忽略了它。人们忽略它,是因为它虚无飘渺,因为相对于历史学家来说,这一切太“琐碎”了。但是,余秋雨认为属于人心灵的这些看来“琐碎”的偶然性,也是宏大的历史必然性的一个部分。如果没有这些偶然、这些琐碎,也就没有历史。只有能从偶然、琐碎中,感受到宏大的必然,才真正懂得人生的全部价值。因而他在文章结尾说:
人们每时每刻遇到的一切,都可能包孕着恢宏的蕴涵。诗人的眼光,正在于把两者钩连。
余秋雨的意思是说,琐碎的、像夜雨这样平凡的现象,虽然不如英雄豪杰的业绩那样壮丽恢宏,但是离开了琐碎,也就没有没有了恢宏。最后一句说:
夜雨中,人生和历史都在蹒跚。
蹒跚,就是不稳定,不规则,不伟大。这是因为历史和人生都充满了不确定、不规则,而心灵的偶然性,在这种不规则中就更显得不可忽略了。
这篇文章,寓意是很深的。从表现来说,又是以夹叙夹议的风格。在习惯于阅读写实的散文青少年中,提供这样的写法,可以开拓眼界。但这并不是余秋雨最好的文章,甚至可以说是并不太成熟的。其中关于夜雨和心灵的偶然之间的关系,写得比较生硬,历史的恢宏和人生的琐碎之间的矛盾和统一,也写得不够饱和,因为余秋雨最好的文章,都常常伴随着相当具体的文化人物命运故实,而这一篇,却显得空泛,浮想联翩固然带来自由,但,太自由,又免不了读来有夹生之感。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员教授,博士生导师)
(选自《福建论坛》社科教育版2007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