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时代的诗意之光:《山东文学》2015年上半年诗歌综述
马春光
载《山东文学》(上半月)2015年第9期,发表时略作改动!
翻阅《山东文学》2015年上半年的诗歌作品,获得的是深刻而持久的诗美震颤。其中既有臧棣、伊沙、李笠等成名已久的诗人持续不懈的诗意发现,也有朵渔、李皓等实力派诗人不断对诗歌新气象的追求,以及董喜阳等“新锐诗人”对日常世界的诗意勘测。某种意义上,一份严肃文学刊物正是窥探当下文学现状的一个窗口,透过《山东文学》半年来的诗歌作品,正可以透视当下中国诗坛的审美新变和思想转向。
伴随着20世纪90年代以来社会语境的深刻变化,新诗在总体上遁入了一种个人化的写作与生产方式,臧棣将之描述为“历史的个人化”。而臧棣的诗歌,则以一种极端个人化的修辞与想象方式,通过对细微事物的精准描述,使诗歌获得了向世界重新敞开的能力。近年来,臧棣的诗歌仍然朝着这一方向突进,只不过他诗歌中“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渐趋纯熟,他愈发精准地以“修辞之眼”抵达当下生存的某种“悖论化”情境。臧棣的诗歌修辞技巧,在当代中国诗坛是非常独特的。“丛书”、“协会”系列组诗之后,臧棣依然将诗歌修辞的着力点聚焦在那些细微之物上:蜗牛、山雀、蚂蚁、野鸭等。他往往在冷静克制而又左右逢源的叙述中,突然契入灵动的、充满融化力量的诗句:“我曾以为你不会恳求雨的原谅。/但是今天,雨,是你三小时的姐姐。”每一首诗的阅读,都像是在欣赏一个精彩的魔术,臧棣诗歌前半部分克制、机智而又极富平衡感的叙述,在某种意义上是在为最后的诗句“运势”,但是当你阅读最后的诗句,却一点也不觉得突兀。在《骑手》一诗中,诗人显然是在隐喻的意义上使用“骑手”这一名词:“我们经受的仿佛是一场考验:/没有黑马,我们依然是骑手。/甚至连死神都不曾看出那其中的险象:/从头到尾,一切颠簸都很正常,/而骑着的马,却没有背。”这是在书写“自我放逐”中的虚无体验,还是在指涉日常生存中的某种“险象”?问题的关键是,“而骑着马,却没有背”这一表述所折射的想象力方式形象化地写出了一种置身于“虚空”然而依然高蹈的主体精神。臧棣高超的修辞能力体现在那些充满反讽色彩的诗句中:“她的呼唤如同一根无形的骨头/敲打着空气的小心眼”“随后,它犹如从死神手中/取回的定金,金黄在循环之圆中”。在这些诗句中,臧棣经常会抹去词与词、物与物之间原有的特定意义联结,而赋予它们独特语境中个人化的审美意义与情感色彩。将“呼唤”比喻为“一根无形的骨头”,实际上已经在诗句中置换了“听觉”与“触觉”的体验方式,而“空气的小心眼”则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凸显了诗人的情感色彩与价值判断。在这个意义上,我将臧棣的诗歌方式描述为一种“微观化”的精准诗学,他自己就是我们这个时代那只叫做“莎士比亚”的蚂蚁。
在臧棣的《绝妙的评价》一诗中,“收废品的一对夫妇与他们的两个孩子”出现在诗歌中,并成为诗歌架构的重要构成。这是臧棣对“底层”的一种修辞化表达。如果说臧棣以圆熟的修辞保持对“底层世界”的诗意洞察,那么在朵渔那里,则体现为一种去修辞化的直观书写,甚至有时变成一种直抒胸臆式的“呐喊”:“世界,请安静一下,听听/这只狂躁的蝉有什么冤情/它从早晨一直叫到了晚上”。朵渔的诗歌浸透着悲悯的情怀,他善于在冷静的叙述中植入某种“陡转”的结构因素,使诗歌获得一种尖锐的表达效果。人到中年,朵渔的诗歌感受力愈发敏锐,诗歌的语言也愈发沉稳有力,因此在诗歌中获得了一种对“时间”本身的惊奇体验。在三月的“日常之欢”中,诗人惊讶于自己对“风”与“阳光”的“惊颤”体验:“天啊,我这是怎么啦/我时常听到风刮过屋顶时像列阵的步兵/洒满阳光的床单下暗藏着铁器……”。这是“日常之欢”中的“灵魂焦虑”,它浸透着“时间深处”的悲悯情怀。近年来,朵渔诗歌中渗入了更多的“悲悯”因素,这种悲悯多半是“侍奉自己的中年”的产物,它对应于一种“及物”的诗学,“及物”在朵渔的诗歌中朝两个方向展开:其一是朝向底层、现实的深度挖掘,其二则是对“神性”的不断向往。当其把目光聚焦在那些“穷人的酒杯”,一种蓬勃的诗意在朵渔克制而又热烈的叙述中肆意释放:“星光、大地,安谧的乡村,榆木桌上/散落着鱼骨、猪耳、鸡头、羊尾/几只酒杯歪斜着,那么热烈、谦卑”。《我歌颂穷人的酒杯》是对惠特曼经典诗歌形式的一次重写,朵渔写出了他内心深处的“噬心主题”。朵渔这首诗的想象力可以溯源到他鲁西南的乡村经验,而之所以投入如此“热烈而又谦卑”的情感,是因为这种经验俨然已经成为朵渔诗歌想象力的某种基质性经验,在无意识中驱遣着他的诗歌写作。在这一层面上,朵渔获得了他心仪的曼德尔施塔姆、赫勒、米沃什等西方诗人的“见证诗学”,善于以一种隐喻的方式书写当下最为显豁的现实。
在植根于底层、乡村“痛楚经验”的同时,朵渔的诗歌同时彰显出“灵魂超越”的精神质地,这是一种悲悯,更是一种深层的“人类之爱”:“这样爱过的人,其道路/必然通向诸神”。近年来,朵渔的创作呈现出“诗文并进”的良好势头,精深的阅读与独立的思考赋予朵渔一种特有的“学者”气质,使他的诗歌写作弥漫了一种独立的思辨色彩,进而获得了某种超越具体而达至“哲理”的思想意旨:
“凡喜悦和赞美皆是一种施予/死亡和罪过才是真实的收获”。在对自由的诗意探寻中,朵渔的表达显然受益于他对以赛亚·柏林的阅读,一种内蕴着独立思想质地的诗歌语言呼之欲出:“自由在冒险中。爱在丰饶里。人生在稀薄中/一种真实的喜悦,类似于在梦中痛哭”。在某种意义上,朵渔正是他诗歌中的那只“狂躁的蝉”,只不过,这只蝉已经度过盛夏,他因此获得了某种通往“星空”与“诸神”的蜕变:“雾霭虽未散尽,星空就要乍现/那上古的国在这一刻突然降临”。
在“个人化”、“碎片化”的当下语境中,诗歌写作面临着普遍经验的“有效性”问题。如何既捍卫个人化的精神质地,又及时地引发我们对时代普遍的感应力,是一个有责任感与艺术使命感的诗人需要思考的。作为一个长期居住异国的诗人,李笠的写作聚焦于独特的故乡(祖国)体验与想象,这种体验鲜明地体现在其在不同地方对“月亮”这一经典怀乡意象的想象与体验之中。实际上,“去国诗人”的祖国书写在当代中国诗坛构成了一个庄严的谱系。在多多、张枣以及杨炼等人的部分诗歌中,就弥漫着这种“祖国书写”的审美氛围,并产生了像《阿姆斯特丹的河流》这样的经典诗作。在李笠的《五个中秋》一诗中,一种切肤的思乡之痛弥漫在玉兔捣药、东坡、西湖、瓷器、嫦娥、杜甫等“祖国意象”编织的诗意氛围中。但李笠的“祖国想象”无疑又是复杂的:“祖国对于我并不存在,存在的/仅仅是不可逃脱的抖颤。”这其实正是一代人复杂的精神体验使然,它涉及到历史、政治、民族认同、情感取向等太多的因素,所以,李笠最后发出这样的感喟:“哦,在故乡,在故乡做一个游客多好!”作为特朗斯特罗姆诗歌的中文译者,李笠的诗歌不自觉地受其影响,清新、跳跃的意象呈现方式在精致的叙述中缓缓展开,诗歌的意涵因此呈现出一种扩散式的伞状结构。
除此之外,李笠也在日常现实中提取诗意,在《敞开与关闭的门》一诗中,日常生活中忘记带钥匙而被锁在门外这一事件得到诗意的呈现,并上升为现代人的某种普遍经验:“反省:这是换衣时出现的正常现象/或者:钥匙老放在裤兜里所以忘记了它的存在”。这种日常事件的诗意书写,其内在的情感体验是极富当下气息的,它们一方面写出了日常生存中真实贴切的生存体验,另一方面则以细腻的感知指向了当下生存中的一种日常焦虑。与李笠相似,李皓的《搬家》弥漫着日常生活经验中的焦虑,“搬家”作为一种日常经验,很少有人去观照这背后的人心之焦虑。这是一种日常生活秩序的破坏,从某种意义上说,李皓这里书写的是现代生活的破碎经验:“我无法忍受节奏,条理,秩序/被一一碾碎,陈芝麻烂谷子/被秋风掀来掀去”。李皓的诗句构成了对当下社会的一种隐喻性揭示,我们正处于一个“节奏,条理,秩序被一一碾碎”的碎片化时代,在这个自媒体风行的时代,生活充满着偶然与无秩序,这是一个典型的“碎片时代”。在某种意义上,李皓对“搬家”的经验化书写,正是当下时代急剧转型的一个隐喻,正像叶芝在《一九一六年复活节》中所昭示的:“一切都变了,彻底变了;一种可怖的美已经诞生。”
置身于碎片化的时代,仍不乏一些诗人用“诗意之光”去烛照人生的美好、爱情的甜蜜。在鱼鱼的诗歌中,有一种浓密的“中年回望”的氛围,其诗歌中浸透着一种回忆中灵魂的颤栗,善于书写富于“缺憾”而又充满“痛感”的爱情体验:“我发现所有打动我的词都是在描写一种缺憾。”不难发现,鱼鱼正是通过“回忆”之手去触摸那些曾经的美好,在其内在的精神世界中,一直存留着一份完好无损的美好:“只有我知道她的秘密,和她/无与伦比的美/如果在教室的角落里放下我疲倦的画笔/一张白纸上,她很快就会醒来,长身玉立/有着冷酷和与自身相矛盾的羞涩”。从这个意义上讲,诗歌正是一种巨大的与现实抗衡的力量,是一张坚固的内心灵魂之盾,顽强地忍受着“现实之矛”的戳击。在更年轻的董喜阳那里,则体现为一种“建造柔软的内心”的努力:“这个冬天真干燥,到处找不到水源/我希望有一场雾,和我内心的焦虑重叠/让耳根变软,心肠善良/并在队伍一团糟的声响里,抱养自己的孩子”。从这里,我们读出了一种对“柔软”(心之柔软、世界之柔软)的希冀与渴求,诗歌及语言本身正是那最柔软的构造,它从真实而细腻的心灵体验出发,不断消融这个世界的僵硬与干燥。
其他诗人的诗作,在呈现出某种个人风格的同时,如何不断地突破自己,成为一个日益显豁的问题。伊沙的诗依然用嬉皮士的语言包蕴深刻的人性和文化命题,林雪的语言依然具有某种平淡中见意蕴的美学特质,胡弦依然善于在富有张力的戏剧化叙述中书写生存体验,鲁橹、陈忠、孙国章、芦苇岸等在坚持自己风格的同时,有不同程度的经验拓展。在这样一个碎片化的时代,诗歌作为一种拯救与抚慰的力量,支撑着时代风雨中焦灼的心灵。我们期待诗人们以更加沉潜的姿态更深地植入我们的生存现实,在黝黑的时代隧道中映照出更加耀眼的诗意之光。
马春光,男,山东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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