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雾，掉进时差里的心跳

青山妩媚，黄昏夹带着潮湿的味道弥漫上来。轻雾散去之后，忘忧河如昔般的沉静﹑清澈，河面上满是美丽青莲的花瓣，芬芳了整个佛前。柳如是，佛前的一朵富有诗意的青莲，沐浴着清幽的梵唱，静静地绽放在忘忧河上。历史那些单薄的时光轻易的就覆盖了她的青春，谁动情一场。谁一念之间。以致于后来下落不明？

                                陨落一帘芳情

人生本来没有尽头，就像莺湖的水，谁也没有力量斩断这波影浪纹。然而，我却舀起了一勺陈年积水，放到现代的放大镜下，妄图剖析一个被历史的枯枝败叶掩埋了三个世纪的女人。

流不尽一帘芳情，如烟的思绪，期期艾艾，百转千回，系君一生，却惨淡收场。她不像苏小小那样爱的痴迷爱的认命。柳如是，绝不会向命运妥协，她要努力找回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比起花来她更像是一坛酒，一坛陈年好酒，闻之心醉，品之留香，只愿珍藏在心中，不愿瞻之于世人。

柳如是如同《红楼梦》里的晴雯，辗转着被卖了几道，家乡父母皆湮没于懵懂杂沓的记忆里，山高水长，无从回望。风尘之路对她来说，更像是“我选择，我喜欢”。

人生若只如初见，当她遇到富有热情，青衫磊落的宋辕文便不能自已，寒潭试真心是一个小小的高潮，之后他们恋爱了。在她看来，爱情与其细水长流，不如轰轰烈烈。“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柳如是终究还是步了唐婉的后尘。她心里很痛，尤其当夏日已远，秋季渐深，树叶跌落在阶前，悄没声息，却猝然惊心。

再见陈子龙，她是快乐的，在他鼓励的笑眼中，畅饮手中之酒，她的恣肆，源自于知道自己正在被宠溺。大有程英“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架势。她和陈子龙在半冷半暖的秋天里，手执一杯热茶，时间的脚步如此轻巧，有那么一刻，不知今夕何夕。

她和陈子龙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分别的：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解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不同的是，崔莺莺等到了她的花好月圆，柳如是等到的却是陈子龙失意而归。崇祯八年春天，她和陈子龙同居了，从朋友那儿借来的寓所，这几乎注定了他们的关系将以临时状态终了。

花开堪摘直须摘，莫待花落空摘枝。女人总想要将最为绚烂的时刻，呈现给她的爱人。可岁月会来吞噬它，再精明的女人，也渴望着一次只动心不动脑的绽放，亦如柳如是。

                              吹皱一池春水

柳如是和钱谦益的相遇也许就是缘分吧，缘分不是迷信，也不是巧合，它是一种情感状态，如一个扣搭上另一个扣，一个结系上另一个结，如一枚寂寞已久的钥匙啪嗒开启一把同样寂寞的锁，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钱谦益的钥匙，能开她的锁。

东林领袖钱谦益还没有见到柳如是，就先被她的诗征服：垂杨小院绣帘东，莺阁残枝未相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他对最后一句特别赞赏，屡屡吟哦，齿颊留香。这年冬天，面对谢三宾的汹汹情势，她自然而然地，记起这根应急的稻草。

知性美女刘三姐说，世上只有藤缠树，有谁见过树缠藤，尽管是她先有了爱情的觉醒，仍然把追求者的权利与快乐留给了她的阿牛哥。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柳如是在钱家过的新年，那应该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感情已经萌生，心意尚未挑明。

钱钟书说老年人的爱情，如老房子着火，烧起来没救，这在钱谦益身上得到体现。他从杭州归来，她却未如约而至，他急得四处托人说项，其中包括柳如是的蓝颜知己汪然明。汪然明乃徽州巨商，身家不凡，有画舫若干。他和柳如是的关系，该归入第四种感情，比友情多一点，比爱情少一点。柳如是给他写信都自称弟，而他却不无轻浮地称柳如是为“美人”。

汪然明是柳如是的好友，现在看到她的爱情要瓜熟蒂落，自然乐于成全。于是，就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柳如是允下这桩姻缘，数年奔波，算是落了停。崇祯十四年夏天，钱谦益在原配健在的情况下，以“匹嫡”也就是大老婆之礼迎娶柳如是。

老爷子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愤青愤老哗然攻讨，极端点的还朝船上吐口水扔砖头，致使花船满载而归，钱谦益毫不为意，“买回世上千金笑，送尽平生百岁忧”，因为他娶回了最优秀的女人。而柳如是这些年来东奔西走，风尘憔悴，终于得到明媒正娶之待遇。

钱柳二人的结合没有不幸福的理由，精神世界能够共鸣，物质生活有所附丽，那些日子，他们“煮沉水，斗旗枪，写青山，临墨妙，考异订讹，间以调谑”，如李清照与赵明诚，要将人生这样优雅地、细水长流地消磨掉。

                                 终结彼岸花开

明末清初，烽火连天，覆亡前夜，兵临城下，月光明亮得好似一个阴谋，作为必须作出抉择的朝廷重臣，钱谦益的心情比万箭穿心还要痛苦。他是恐惧死亡，还是苟延残喘的缓兵之计？

钱柳两人终于走到又一个岔道口。

柳如是也是进取之人，但她的进取之道乃是人所共知的大道，忠贞节义，死而后已。柳如是不惧“死”，钱谦益更在乎“生”，柳如是是一元的往而不返，钱谦益是多元的再三低回，她是女人，身世不明的从良妓女，就算钱家人貌似恭敬地喊她一声“柳夫人”，也掩盖不了她身后的漫天风烟，和她踞傲容颜下，那一无所有的孤寒；而钱谦益持有太多，家世学问，江湖地位，一应俱全，他的天地那么大，退路那么多，怎么舍得随随便便死掉？

之后，他作为清朝的官员，北上任职，她拒绝随行，独留南方。她们的分别如此悲凉：青灰色的早晨，湖边有湿湿的雾，她美丽的容颜如同冰雕，剔透而又凝重，他们对望，用这样的方式告别。当她看着他渐行渐远，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一想到她，便想到这句诗，没错，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你殉国，我殉夫”短短六个字，让人震撼不已。她豪放练达﹑淑娇高贵，典雅脱俗﹑面若桃李却又冷若冰霜。她爱上一个人，但她的爱情却犹如海市蜃楼。她的爱情软弱无力，最终败在世俗的脚下。夏夜，秋晨，冬暮，她在想他，可望不可即。就连她的抱怨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短暂而奢侈的爱情，像是一场梦，等她醒来后只剩下模糊的影子。　　

日后，他们还曾与郑成功与南明永历朝廷联络，图谋复辟，没能成功。形势比人强，何况，他原不是韩世忠，她也做不了梁红玉，宏大的梦想一旦破灭，从华丽的前台退到幕后，他们的岁月是否一如寻常人家，吃饭，睡觉，数钱，最多加上著述和校检，风雅一点，也还是过日子而已，今生已矣。

生命的后期，他几乎是个穷人。钱谦益83时人生走到了尽头，这个老人起点很高，胸怀大志，一次次朝着理想冲刺，却无不是铩羽而归。就连从没跟他打过交道的康熙的都讨厌他，评价他是有才无德。而柳如是她自己则一根白绫，吊死在荣木楼上。

柳如是，这么一个具有热力的人，对于死，几番跃跃欲试，并非她不珍惜生命，相反，是她太珍惜，她要隆重地拿它做一篇大文章，由她自己，书写一个精彩利落的结尾。彼时，她没能做成国家的忠臣，现在，她终于可以做一个殉夫的节妇了，很奇怪，这个以放诞著称、每每离经叛道的人，她的终极价值，仍然与主流靠拢。

他爱她的一无所有，爱她因一无所有衍生出的孤寒、狡黠、勇猛、凌厉、果断……她被这样爱着，无法不动容。

柳如是与钱谦益的爱，是风尘知己的爱，超越了举案齐眉卿卿我我，他们更像两个歃血为盟的兄弟，站在风起云涌处，无须对视，莫逆于心。

缭绕的青雾还未消散，可历史的轮廓愈见清晰。佛前的青莲一如既往的安静的盛开着，像是后人被打开的心情，在优雅的时光里抚摸自己的心跳，在时差里的又一次迂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