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将她忘却

文：石霖

一

陆娜是我的妹妹，她自幼在二姨家长大。

妹妹出生时，家里正处于困境。城里有对夫妇，向爸爸许下重金，要收养我的妹妹。爸爸不许，很坚决地说：“卖女儿的人，都是丧尽天良！”还有几个远方亲戚，天天来劝说，有的希望自己收养，也有人来介绍好的人家。爸爸一直不点头，直到二姨来到。

二姨是妈妈的亲姐姐。她在两个舅舅的陪同下，来到我们山里的家。进了门，二姨说：“你们真没法养活，让她跟着我过吧。只要有我吃的一口饭，就有她吃的。你们想孩子了，随时也能看到。”为这句话，爸爸就红了眼圈。

二姨进了里屋，要抱妹妹，妈妈不让。舅舅们走上前，连劝带拉，把孩子夺了过来。还坐月子的妈妈，在床上痛哭，边哭边和爸爸吵。车向山外开走了，越来越远。妈妈痛哭不止，几天吃不下饭。

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小时候， 最盼望的是过年。除了孩子固有的热情外，更重要的是可以见到陆娜。

大年初二，爸妈带着我去外婆家，在那里，我能见到跟着二姨的妹妹。妈妈事先总不忘再三叮嘱：“见到她，什么也不要说。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胡思乱想，还是不知道的好。”

于是，我总是小心翼翼地关注她：她有好看的双眼皮，像妈妈；她有浓密的头发，像爸爸；她瘦，总是很安静，不喜欢说很多的话，像她的姐姐我啊。

每当我离她近些，她的哥哥，也就是我的表哥，总会及时地呼唤她：“小娃儿，来哥哥这边！”我心里酸酸的。

其实，我很想唤她一声“三妮儿”。在我家，我们一直这样喊她，可她不会知道。她唤妈妈“三姨”，唤爸爸“姨父”。她这样喊时，我总能看见爸妈笑容背后的无奈。

回家的路上，爸妈不停地讨论：三妮儿长高了，还是那么瘦；她穿着崭新的红皮鞋，想来姨家对她确实很好；她一定不知道身世，这样最好，她就过得无忧无虑啦！

那时，我们能给她的最大幸福，就是默默地关注。什么也不说，让她安安静静地幸福着。

二

陆娜上学了。

她考了班级第一名，爸爸遇见知情人就炫耀，生怕人家不够重视，又回屋拿出照片：“你看，这就是三妮儿！这几个孩子中，就数她有出息呢！”我在一旁暗生闷气，就算夸赞，也没必要这么贬低我们呀！

爸妈通过许多人了解陆娜的状况，亲戚，朋友，还有同事。他们知道她假期去姑姑家了，知道她喜欢看漫画书，甚至知道她在学校和谁吵架了……她的一举一动，在他们眼里都是重大新闻。

但爸妈从不向姨问及她。不知什么时候起，二姨的家人开始对我们设防，他们尽量不让陆娜和我们接触，如果避免不了见面，也一定会派个人寸步不离地守着。

爸妈无奈地笑了，叹口气说：“唉，他们养活了这么多年，难道咱们还会要回来吗？咱也别让人家担心，只要孩子过得好就行了。”

后来，姨家出事了。

姨父和人合伙做生意被骗，血本无归不说，还天天被债主围上门去要债。爸妈知道后急坏了，生怕影响到陆娜，天天长吁短叹，恨当初为什么要把孩子送养出去。

姨父来借钱，爸爸二话没说，将仅有的积蓄拿了出来。姨父又说远不够，让爸爸利用公职贷款，并承诺一定尽快还。爸爸略犹豫一下，还是帮他贷了款。

这笔钱，姨父后来再也没有提过。

陆娜在初三时，突然闹着要转学，而且要转到爸爸教书的学校。我们意识到她知道了些什么，即不安又兴奋。

那时，我已在外地读高中。每次打电话回家，爸妈话题永远围绕着陆娜：爸爸笨拙地炒了酸辣土豆丝，陆娜一直夸好吃；陆娜的班主任说这孩子是天才呢，要好好培养；陆娜和鹏举（我弟弟）偷跑出去上网，害的大家半夜里挨着网吧找，俩人一见家人来，马上钻到网吧的桌子底下躲起来……

每到周末，陆娜会准时回姨家。爸爸送她上车，一遍遍地叮嘱她注意安全，然后对着远去的车发会儿呆。明明看她在眼前，却不知她内心的想法，许多话也无从说起。爸妈一向不会表达感情，只能尽力的对她好。这样的好，也不知她能否感受到。

有次周末，我晚上到了爸爸学校，见到陆娜，便想让她留一晚说说话。谁知她给家里打电话时，表哥暴跳如雷，让她马上回去。她小声坚持，那边电话就挂了，只说了一句“你等着，我马上去接你”。果然，不过半个小时，表哥就骑着摩托车到了。彼此见了面，连寒暄也没有，他拿过行李就走，陆娜在后面跟着，眼里分明有委屈的泪。

爸爸四十岁生日时，陆娜用同学手机给他发了一条短信：“爸，生日快乐~ ”。爸爸将短信转发给我，他说：“你看，她什么都知道……”

那样的日子，真是又美好又忧伤。

三

陆娜考上了重点高中。那个暑假之后，她和我们失去了联系。

爸妈商量着给她准备些学费，可是怎么给她却犯了难。直接给二姨家，他们肯定以为有所企图，那就给陆娜吧。爸爸悄悄给她打了电话，让她开学前抽时间回家一趟。可是，不知为什么，她一直没有去。

又过了几个月，爸妈打电话到二姨家，那边有人接了电话，听出声音马上便挂掉。如此几次，谁也能猜出怎么回事。只是，陆娜如此轻信一面之辞，确实伤了爸妈的心。

这些我并不知道。那天，我习惯地进陆娜QQ空间，却被告知并非好友不能查看，我不明白怎么回事，又给她留言也发送不过去，才明白是被拉入黑名单了。当时我狠狠地愣了一会儿，连眼泪落下来都不知道，她倒真是狠心，连个缘故也没有，就这么断绝了联系！

平静下来之后，我婉转地跟爸妈说，陆娜是不是有什么想法，这么久没她的消息。爸妈才将被人挂电话的事说了。我心里那个气呀，但还是试着去理解她。姨家近年大不如从前，她在那里，是否有许多难言之隐？她身边的人，是否会将我们描述得无情到冷血？

如果我们的牵挂，对她是一种负担；如果断了所有联系，她便能平静幸福；那么，我们便是受尽煎熬，又有什么关系？

四

让我真正生气的，是陆娜的日志。她QQ空间里的日志，辗转数人后，抵达我的邮箱。

“山的那一边，他们是忘了我的。”陆娜为何会这么想？她写了许多被忽视的感觉，还说：“我不否认我在恨。收起所谓的怜悯和假慈悲吧，我不需要！”

“山的那一边”，就是我家，“他们”便指代爸妈和我们。我能想象她心底的苦，也理解她暗生的恨，却无法容忍她这般诋毁爸妈的爱——什么叫怜悯与假慈悲？为了这个不得已的选择，爸妈已在内心背负了太久的十字架。他们无以言表的爱，偶尔被她看在眼里，便是虚情假意的作秀吗？

我越想越气，决定不理会父母多年的告诫，将一切都告诉她。如果她知道我们一直如此牵挂她，仍坚持断绝联系，仍怀疑并蔑视爸妈的爱，那么，我也将不原谅她——我不许任何人伤害爸妈，即使是最亲近的妹妹。

我写了一封长信，历数全家对她的爱。信末，我说：“之所以不说，是不想让你为难。二姨他们将你养这么大，你要对他们好。而爸妈，他们没有任何奢望，只希望偶尔偶尔能见见你，知道你一切都好。即使见不到，只要你过得好，他们也是欣慰的。”

 这封信，同样辗转数人，到了陆娜手里。她收到信的那天，我接到她的电话，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姐，明明有这么多事，为什么从来没人告诉我？姐，对不起，或许爱真的是自私的，他们都说，你们早已不记得我了……”

那天，我们说了很多。她终于知道，这些年，我们从未将她忘却，而且，她一直是我们最深的牵挂。

我与陆娜约定，等枫叶红遍山野时，我们要回山里的家。我们一起去登山，再拍一张全家福，让爸妈真正开心地笑。而且，以后不会再惹他们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