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回头的刹那

                                                                   文：范菲菲

小鹿已狂奔九天九夜，翻过了九十九道山，而逃亡的路途依然没有结束。怎么爬上了悬崖？峭壁陡然跌落，猛刹住狂奔的步伐，面前横着一道南海，烟波浩渺。左无路，右也无路，听得到背后拉弓搭箭的风声，年轻的猎人，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这情景源自外婆讲的故事，名唤“鹿回头”。故事有个完美的结局：被追赶的小鹿倏然回头，刹那间，浑身杀气的猎人心头一颤，满月弓弦略有松弛。就在他迟疑的瞬间，小鹿已化做一个美丽女子，深情款款向他走来。后来，猎人与鹿女结为恩爱夫妻，定居于山野，像所有的王子与公主一样，过着幸福的日子。

小时候总是恩怨分明，信奉善有善报，恶有恶果。乍听来觉得突兀，怎么可能，一对宿命的仇敌，前一刻尚刀枪相见，后一刻因一个眼神就共结了连理。兴许鹿女只是权宜之计，以图日后逃脱甚至报复。然而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悬崖伫立在海南最南端，现在尚有“鹿回头”爱情雕像做纪念。人与人之间真的可以既往不咎，瞬间化干戈为玉帛？

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里，类似鹿回头的突兀同样神乎其神。譬如《天龙八部》里的慕容博与萧远山，《倚天屠龙记》里的谢逊与成昆，血海深仇的死敌，打打杀杀了一辈子，最终被高僧一语点化，前仇恩怨俱放下，同归空门。这是一笑抿恩仇的豁达，是回首万事空的超然。纵然情节是虚构的，现实中也总能找到类似痕迹。

上官婉儿立意毒杀武则天，奉上香茗，垂首侍立一侧。当年武后杀她祖父上官仪，致使堂堂宰相落得身首异处，偌大家族随之遭殃。既然有如此大恨，为什么又宠信仇家后人？眼见武后便要饮下毒茶，婉儿却突然一把夺下，凭她是杀是剐。我读这段历史总有感慨，这女子分明是想到了天下太平。若非她一刹悔悟，莫说唐朝盛世必乱，中国历史也势必黯然许多！

类似的刹那美得惊心动魄，我夜读佛典，常情不自禁为之深深感慨。“昔广额屠儿，一日至佛所，飏下屠刀，曰：‘我是千佛一数。’世尊曰：‘如是如是。’” 广额本是波罗奈国屠夫，日日杀无量羊，且曾阻止佛祖释迦牟尼拯救世界。这样的一个人却在檀林瞬间洞彻了心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佛经上说：“一念迷佛即众生,一念悟众生即佛。”何为一念？《仁王经》有记载：“九十刹那为一念，一念中，一刹那经九百生灭。”这样的说法令人震撼，一念间生生灭灭已经过了八万一千，我们能把握的何其渺茫！但是，倘若人人都能于瞬间留下闪电般划过的善念，那么人生可以省去多少无谓纷争，世界又该是何等的宁静？

说到这里想起了吉狄马加先生的诗，题目也唤作《鹿回头》：

“传说一只鹿子被猎人追杀，无路可逃站在悬崖上，正当猎人要射杀时，鹿子猛然回头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最终猎人和姑娘结成了夫妻。

这是一个启示
对于这个世界，对于所有的种族

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
但愿这个故事，发生在非洲，发生在波黑，发生在车臣
但愿这个故事发生在以色列，发生在巴勒斯坦，发生在
任何一个有着阴谋和屠杀的地方

但愿人类不要在最绝望的时候
才出现生命和爱情的奇迹”

这首诗歌被译为多种文字，广为传唱。其原因在于，世界依然处在动荡之中，人们的生活也同样承受诸多无奈。那个满弓的猎人，一念之仁，成全了自己美满的生活，也给后人留下了警醒。我想这就是鹿回头至今伫立的原因吧，它提醒人们常思反省，在紧要关头觉醒并做出正确决定。唯有如此，人性的负面才能得到控制，和平的脚步也才会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