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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愁万绪小口真言原形溺水者杂谈 |
我在写作时经常发现,有些词用许久了,但未必确知其含义。就比如酗酒。原以为指无节制地饮酒。查字典获知:酗,意为“酒疯”。于是,从脑海里一团团扑朔迷离的影像中截取饮酒的片断:赌气时狂饮,失意时痛饮,开怀时畅饮,悠闲时啜饮,工作时豪饮……
酒喝至兴头,情难自禁,无外乎两种情状,一是千愁万绪齐涌心头,好似江河决堤,轰然塌陷,泛滥成灾;一是思维变得异常活跃,语言及表现力超常发挥,仿佛变成了另一个自己,一个既熟悉又陌生,既欢喜又恐怖的自己,一个长期被道德秩序压迫管制,终于得见天日、放浪形骸的自己。我很难分辨哪一个是真实的自己,或者每个人都是理智与野性的结合体。当我们穿好西装,打好领带,我们就成了举止得体,道貌岸然的文明人。我们一方面坚持理智不断依照社会标准改造自己,使其越来越合乎道德规范,越来越为大众所接受。另一方面我们又偶尔借助于酒精之类的东西麻醉神经,释放心魔,恣意妄为,纵情宣泄。让久受压抑以至于麻木不仁的初心骤然复活,突奔而出。
都说“酒醉现原形”,“酒后吐真言”,许多人都因曾有过喝酒误事的惨痛教训,对其敬而远之,或谨小慎微。其实并不为过。酗酒更确切的说是一个放大夸张了的自我。酗酒之人如溺水者狂乱挥舞四肢,或嘶声力竭地呼救,无论其动作如何不雅,嗓子如何刺耳,它体现的是人的本能,是潜意识里对生命、对自我的尊重与追求。身处社会中,人际规则如潮水一层层地淹没、同化人的个性,世界变得美好而虚空。而酗酒就是用来承受这份生命的虚空的。酒虽然不可能提供什么慰藉,也不能充实个体的心灵空间,它却能顶替信仰的缺失。它能在人的疯狂中将人强化,将他转移到至高无上的境界,人在那里就成了他的命运的主宰。确切地说,酒只能制造一种幻象,带给人精神胜利的快慰。所谓的原形、真言不过是每个人幻觉世界中的英雄。表现在酗酒者的身上,鲁莽而悲壮。所以,酗酒有时是粗鲁的,但绝不猥亵。真正的酗酒者,无疑是天底下最单纯的人。
酒与我的缘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与生俱来的还有我的敏感、孤立的个性。激情的酒与寂寞的人一经结合,便将种种生命体验演绎得狂放不羁,触目惊心。“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古往今来,敏感体质的人皆视酒为知已。只有凭借酒,才能刺激日渐退化的身体器官,让一切自然情感表达得毫无障碍、宣泄得酣畅淋漓。“人生得意须尽欢”,“举杯销愁愁更愁”。无论是经酒放大的幸福与痛苦,都是一种至为诚实的生活态度。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触到脉搏的跳动。杜拉斯说,一个酗酒者的身体,仿佛各个不同部分连结起来组成的整体,酒一点点地渗入吸收,首先是思想,然后是身体,她认为那就是幸福。不知从何时起,我的血液里流淌着酒,思想里渗透着酒,生活里浸泡着酒。我起先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接着一整杯一整杯地狂饮。起先只在酒桌上饮,后来喜欢静坐独酌。早晨饮,中午饮,晚上饮……半夜失眠,抿一口小酒,思想在黑暗中明亮地闪烁。如此这般,不分昼夜,不论场合无节制、无休止地饮酒。饮酒使我的腰肢越来越粗壮,生活越来越拉沓,渐渐倦怠装扮,疏离人群。饮酒使孤独发出声响,最后让人除酗酒外别无所好。一直到无知无觉,主体正身丧失,或者停留在幸福初露端倪的状态之下。每一天,都可以说是死去了,又可以说还活着没有死。
他劝我:少喝点,饮酒伤身。他是医生。职业的惯性。我桀然一笑,诡辩道:我只在身体健康的时候饮酒。自以为饮酒与献血一样,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因为并非人人都有条件献血,也并非人人都有体质饮酒。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但凡有条件享受的物质,便须尽情享受。一家十几口人,原一半以上是酒鬼,现能喝酒的只剩下我与父亲俩人。而我们父女之间与众不同的亲热方式便是斗酒。难得棋逢对手,不顾母亲在一旁聒噪,必要喝它个烂醉如泥。每当此时,父亲会拍拍我酡红的小脸,得意地嚷道,你是吮着我手臂上的汗水长大的,难怪只能继承我酒量的十分之一。
而我不服地来回摆动双臂,嘴里仍含混不清地念叨着:“将进酒,杯莫停……与尔同销万古愁。”醉眼迷离间,瞥见一男子,眸子迥然,气度非凡地端坐于桌前,向我悠然举杯,酒香扑鼻,仙乐袅袅。我对之淡淡一笑。忽而心生疑窦,又回眸一视。顿觉心头被钝物穿透,胸腔内凉嗖嗖又火辣辣地疼。遂即起身,终抵不住,滚滚热泪,夺眶而出。
我确已思念他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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