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抽屉时，竟然在角落里翻出一本幸免于难的日记(十四年前,我烧了所有的日记)。犹豫了很久，终是忍不住打开。很奇怪，为什么留下的是这本，那段最疼痛最迷惘最想付之一炬的时光。生命中越想忘却的记忆便越是根深蒂固的盘踞。无法改造的昨天，那么就让我心平气和地重温它吧。

“走进他的小屋，他抱歉说：“房间很乱”。歉意中又略带些自豪。“乱是男人的象征。”我说，我不知道为何要讨好他，抑或发自内心。就像吃饼干。对，这是小女孩的标志。我于是抱起他的饼干筒大嚼。很刻意很做作地表现自己的天真，以为这个姿势很迷人。不，我何以变得堕落，我可以付给他钱，命令他正襟危坐地坐在我面前给我上课。他一进门就像只土拨鼠钻入一条脏得已经辨不清色彩的条纹被里，床上堆满了一团团脏衣服。他从那堆垃圾中仰起一张同样浮满污垢的脸，望着我一言不发，似乎胸有成竹地等待什么。我觉得我不像是一个求学画画的学生，更像他从路边带回的妓女。我告诉自己应该走，可不知是心存不甘的求知欲还是房间里这暧昧的气息吸引我。我寂寞太久了，我渴望开始一场新的恋情，将他从我的心里整个地去除。

那么，他行吗？美术系的学生。我用身体与他交换画艺。我六岁时就想学画画，我喜欢色彩，一层层地涂抹就会产生立体的视觉，多么神奇。我的书法老师说教我画画，他带我去城里他办的少儿培训班做他助理。回来的路上，他让我陪他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坐坐。他死死地抓住我的左手用力地捏着，嘴里喃喃说，真好，真好。我应该给他一个耳光，但我没有，因为我等了十三年才找到教我画画的人。他又将我的手放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我看着他满头的华发一阵心悸，我不知道这代价是否值得。他忽然低头将唇贴在我的手背上，用力地吮吸着，恬不知耻地说，你太好了，我太喜欢你了。我气愤得浑身痉挛，奋力地抽出手，一头扎入浓浓的黑暗里。我以为我会迷路，我宁可迷路，也不要回头向身后那堆衰老恶臭的腐肉求助。手背上有他的唾液，夜风一吹凉凉的，渗入肌肤，再也洗不干净的肮脏。明天书法课，我该怎样面对他，他又会怎样对待我。

我仍是想学画画，找过很多老师，有文化馆的画师，有文具店的老板。今天，我在文具店选购刻刀时，老板拍拍身边的小伙子，对我介绍说，他是美术系的学生，让他教你画画。说完朝那小伙子挤了挤眼，俩人不怀好意地笑着。然后，他就带我来到了他的小屋。

我没有离开。而是坐在他的画架前，开始做画。我一块一块地填着苹果的色彩。“不对，应该是这样。”他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我的身后紧贴着我，一只手抓住了我拿画笔的手。我矜持地挺直腰杆，尽量减少身体与他触碰的面积，却不敢直接表示反抗。我的画笔不受指挥，顽皮地在白纸上涂抹一通，然后想起身离开。他另一条手臂环绕上来紧箍住我的胸和另一条手臂。那只抓住我拿画笔的手镇定自若地在半空中挥动，他的颊紧贴在我的右脸颊上，令我动弹不得。稍后，他微微侧转了头，温热的唇开始在我的颈脖上滑动。我厌恶地流出了眼泪，却并不想挣脱。也许可以就这样开始一段恋情。他，美术系的，我梦寐以求的美术老师，他喜欢我的身体。从此，他会死心踏地地教我画画。

我的泪水顺着脖子滴到了他的唇上。他诧异地抬起头，扭转过我的身子，望着我说，“你不愿意，是吗？”我摇摇头，看着他不明白的目光，又用力地点点头。他又问：“你想学画画，可这是正常的程序。”我说：“我不想学了。”我推开他，黯然地向门外走去。

“我收10元钱一节课。”

我转过身，沉思片刻说：“不，我永远都不学画画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小屋。立在冬日的阳光下，我倍感寒冷。成章，我需要你给我力量，寂寞有时会让我疯狂。”

  合上日记本，我才知道，这不是我写的小说，是我的日记。一个梦想在那里折断了。我一直认为画画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因为从没有人教过我。六岁时就会画一平米见方的年历画。我经常临摹小人书、挂历上的图案，我睡的床四周贴的都是我的铅笔画。16岁时，我外婆死了。我画了一张她的画像，姐姐马上叫我藏起来，说妈妈见了会伤心。可我只会素描，我不知道那些色彩怎样涂抹才会产生立体的效果，我指的是油画。我买了一些书，自个琢磨，还是学不会。那时的书不像现在这么全，这么便利。我四处求师，未学得半点技巧，总是遭到骚扰。画师的素质真叫人怀疑，我只好放弃了。这以后，我再也没有画过画。

  我不该销毁日记,这个故事我早忘了,连同那个画画的梦想,是的,我曾经非常痴狂地爱过它。现在读起来，文字中的女孩是我又不是我，是个遥远的陌生而亲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