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mb  to  the  Slaughter

 

                    Roald  Dahl

 

    The room was warm and clean, the curtains drawn, the two table lamps alight —— hers and the one by the empty chair opposite. Mary Maloney was waiting for her husband to come home from work.

    There was a slow, smiling air about her, and about everything she did. The drop of the head as she bent over her sewing was curiously tranquil. Her skin —— for this was her sixth month with child —— had acquired a wonderful translucent quality, the mouth was soft, and the eyes seemed larger, darker than before. 

    When the clock said ten minutes to five, she heard the car door slam, the key turning in the lock. She laid aside her sewing, stood up, and went forward to kiss him as he came in.

 

               釜中之羊

 

    房间温馨整洁，窗帘都拉拢了，两盏台灯也都开亮了，一盏在她身旁，另外一盏在对面那张空椅子旁。玛丽·马隆尼在等丈夫下班回家。

    她有一种慵散含笑的神情，一举一动都带着这种神情。她弯身低头缝纫的时候，显得异常安祥。她的皮肤——因为是怀胎第六个月了——有一种好看的莹润光泽，嘴显得温柔，眼睛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大更黑。

    时钟指着差十分五点，她听见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接着听见鈅匙开门声。她放下针线活站起来，他一进门，她就迎上去吻他。

 

 

图片：真杜·摄影原创作              文字：美国·读者文摘

 

    这向来是她每天最愉快的时刻。一个人待在家里捱过漫长的钟点，这时有他作伴了，她安静地坐着，感到心满意足。他全身松弛地坐在椅子里的样子，他进门时的模样，迈着大步，慢慢穿过房中央的样子，她都觉得可爱。她爱他注视她时，眼中那种专注而遥远的神情，他那张样子特别的嘴，和他对自己有多累从不吭声的习性。

   她说：“这真不象话，你在警方职位做得那么高，他们还要你成天用腿跑来跑去！”

   他没答腔，于是她低下头，继续缝纫。

   她说：“亲爱的，你要不要我去拿些乳酪来给你吃？我没弄晚饭，因为我以为我们会出去吃呢。”

   “不必了，”他说。

   “要是你太累，不想出去吃，”她继续说下去，“还来得及做饭。冰冻柜里有很多东西，你可以就坐在这里吃，连动都不动。”

    她双眼望着他，等他答一句话，对她笑笑，或者点个头，可是他完全没有反应。

    “反正，”她说下去，“我先拿些乳酪和饼干给你。”

    “我不想吃，”他说。

     她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一双大眼睛仍旧瞧着他的脸。“可是你总得吃晚饭吧！我们可以吃羊排，或者猪排。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冰冻柜里头样样都有。”

    “算了。”他说。

    “可是，亲爱的，你一定得吃东西！我这就去做晚饭，然后吃不吃随你。”

    她站起来，把针线活放在灯边的小几上。

    “坐下，”他说。“就坐一下儿。”

    她慢慢坐回椅子上，那双大眼睛，充满疑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说。

    “什么事，亲爱的？怎么啦？”

    他全身纹丝不动，低垂着头，台灯只照到他上半个脸，下巴和嘴唇都在阴影中。她注意到他左眼角处有一小块肌肉在动着。

    “这件事恐怕多少要令你震惊，”他说，“可是我决定，就是只有马上告诉你，没有别的办法。”

    他没多久就说完了，最多是四五分钟。她始终静静地坐着，惊怔地望着他，觉得他每说一个字就离她远一些。

    “就是这么一回事，”他接着说，“我明白现在告诉你不是时候，可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当然我会给你钱，照顾你的生活，可是我不希望这件事闹大。闹大了会影响我的工作。”

    “我去做晚饭，”她强自低声说，这次他没有阻止她。

    她第一个直觉反应是不相信有这回事。她想要是她去做她的事。当作根本没听见这件事，过后她清醒过来，也许会发现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

    她横越过房间时，不能觉得自己的脚碰到地。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一切动作都是无意识的；走下梯级到地窖去，开灯，打开冰冻柜，手伸到里面抓到一样东西，就拿了出来。

    是一只羊腿。

    好吧，他们晚上就吃羊肉吧。她拿着羊腿走上楼梯，穿过客厅时，看见他站在窗前，背对着她。她便站下了。

    他听见她走来，头也不回便说：“千万别替我做晚饭，我现在就要出去。”

    就在这时，玛丽·马隆尼迳自走到他身后，毫不犹豫地举起那一只大冻羊腿，使出全身之力，朝他后脑砸下。

    这等于是用钢棍砸他。

    重击之猛，发出的声音，和他倒在地毯上把小桌子撞翻，令她惊醒过来。她逐渐恢复神智，觉得又心冷又惊愕。她站了一会，对那个躯体不断眨眼，双手仍紧抓着那块不象话的肉。

    我把他杀死了。她喃喃自语。

    真奇怪，她脑子突然一下子变得多么清醒。她是警探的妻子，很清楚自己会受什么刑罚。那也好，她不在乎。事实上受了刑罚心里反而会好过些。可是孩子怎么办?怀孕的谋杀犯，法律会怎么处分？

    玛丽·马隆尼不知道。她也不打算冒这个险。

    她把肉拿到厨房，把它放在铁盘上，把烤箱开着了，再把铁盘塞进烤箱里。然后她把手洗干净，照照镜子。她试笑了一下，可是笑得实在很怪。“山姆，你好吗？”她大声说，“劳驾，我要些马铃薯。”那声调也很怪。

    她练习了好几次，然后拿着大衣走出门。

    这时六点不到，杂货店的灯还亮着。“山姆，你好吗！”她精神奕奕地说，对柜台后的人粲然一笑。

    “哦，是马隆尼太太，你好！”

    “山姆，我要些马铃薯。对，还要一罐碗豆。”

    那人转身，伸手到背后架子上去取一罐碗豆。

    “派垂克太累了，决定今晚不想出去吃。”她告诉他，“你知道，我们每个星期四都出去吃饭。今天刚巧家里没有蔬菜。”

    “马隆尼太太，肉要不要？”

    “不必了，谢谢你，家里有肉。我从冰冻柜里拿了一只上好羊腿肉。”

    “哦。”

    “我不大喜欢把它没解冻就去烧，山姆。你认为没关系吗？”

    “我的看法是，”杂货店老板说，“解吧解冻没有什么差别。还要点什么？”

    “嗯——你想什么好，山姆？”

    他四下一看。“一大块美味的乳酪蛋糕怎么样？我知道他喜欢吃的。”

    她说：“好极了，他真爱吃那个。”

    东西都包扎好了，她把钱也付了，她摆出最愉快的笑脸，说：“谢谢你，山姆，晚安。”

    她匆匆赶回家的时候，对自己说她现在只是赶回家去，丈夫在家正等着吃晚饭；她一定尽可能做得可口，因为她可怜的丈夫太累了；倘若她进门的时候，发现异常的事，或是悲惨或是恐怖的事，那自然会给她很大的震骇，她会悲恸惊惧得发狂。要记住，她不应当预料会发现什么。她只是派垂克·马隆尼太太，在星期四黄昏带着蔬菜回家，要给她丈夫做饭。

    因此，她由后门进厨房的时候，嘴里哼着调子，脸上带着笑容。当她见他横躺在地上，倒真受了震骇。往昔对他的热爱与渴念又全涌上她心头，她在他身旁跪下，放声痛哭。这轻而易举，她根本不必装腔作势。

    几分钟后，她站起来走到电话旁。一有人接了，她就哭诉说：“快！快来！派垂克死了！”

    “你是谁？”

    “我是马隆尼太太。派垂克·马隆尼太太。”

    “你说派垂克·马隆尼死了？”

    “我想是。”她鸣咽着说。

    “我们马上就过来。”那人说。

    他们的车来得非常快。她打开大门，两个警察走进来。这两个人她都认识——整个分局的人她差不多全认得——她便倒在杰克·鲁南的臂膀上，哭得好伤心。

    她简略地叙述她出门到杂货店去，回家发现他倒卧在地板上的情形。她说了就哭，哭了又说。这时鲁南发现死者头上有一小块凝血。他指给欧麦雷看，欧麦雷立刻起身去打电话。

    没多久医生也到了，过后又来了两个探员，其中一位她还叫得出名字。她把经过又说一遍，这次从头说起：派垂克进门的时候，她正在缝纫，他非常累，累得不想出外吃饭。她说于是她把肉放进烤箱里，她补充说：“现在还正在烤着——”然后她如何悄悄出去到杂货店买蔬菜，回到家就发现他倒卧在地上。

    “那一家杂货店？”一个探员问。

    她告诉了他，他跟另一个探员嘀咕几句，那探员就出门上街去了。

    十五分钟后他就回来了，笔记本上记满一页纸。她在哽咽中，听见几句低语：“······举止很自然······样子很快活······打算给他做一顿丰富的晚饭······碗豆······乳酪蛋糕······她不可能······”

    过了一会儿，医生走了，另外两个人进来把尸体放在单架上抬了出去。两个探员留下没走，两个警察也没走。

    杰克·鲁南温婉地告诉她说，她丈夫是因为后脑挨了重钝器一击而死的，那东西一定是大件的金属器具。凶手可能已经把凶器带走，但也可能把它抛弃或藏在这里某处。

   “ 还是那句老话，”他说，“只要找到凶器，就能找到凶手。”她知不知道屋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当作凶器用的？例如，一把大螺旋钳，或者一个重的金属花瓶？

    他们没有重的金属花瓶，她说。

   “或是一把大螺旋钳？”

    她想没有，不过车房里也许有这类东西。

    他们去搜索这幢房子，留下她独自坐在椅子上。她听见外面石子路上的脚步声，有时看到窗帘缝中透过来的手电筒闪光。时候不早了，她注意到壁炉架上的钟已经快九点。那些男人好象渐渐累了。

    他们继续搜查。警佐鲁南走出厨房说：“马隆尼太太，你瞧你的烤箱还开着，肉还在里面。”

    “嗳呀！”她惊呼起来，“真是的！”

    “我最好替你关掉火，是不是？”

    “那就请你把它关上，杰克。多谢你了。”

     警佐再回到客厅的时候，她用她那双又大又黑、泪汪汪的眼睛望着他：“杰克·鲁南。”

     “什么事？”

     “你跟他们几个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

     “马隆尼太太，我们会尽力而为。”

     她说：“你们都在这里，你们都是派垂克的好朋友，而且是在帮忙捉拿杀他的人。现在你们一定都饿坏了，而我知道要是在他家里，我不好好招待你们，派垂克在天之灵一定不会原谅我的。你们何不把烤箱里的羊肉吃掉。烤到现在，应该恰到好处。”

   “那怎么行，”鲁南警佐说。

   “别客气了，”她恳切地说，“我自己什么都吃不下。要是你们把它吃完，那真是帮了我一个忙。而且吃完你们还可以继续工作。”

    那四位警员犹豫了好一阵子，但是他们的确都饿了，所以最后都说得心动，一齐进厨房自己动手去吃了。那女人仍留在客厅原处，她侧耳倾听他们从敞开的门传来的声音，她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因为他们满嘴都是肉，说话的声音不太清楚。

    “查理，再来一点。”

    “不要了，别把它全吃光了。”

    “她要我们把它吃完，她是这么说的。”

    “好吧，再给我点。”

    “那家伙一定用了一根好大的棍子打可怜的派垂克。”其中一个人说。

    “所以我说该容易找得到。”

    “我也是这么想。”

    “不管是谁干的，一有机会他一定就弃掉，不会随身带着。”

    其中一个人打了饱嗝。

    “我认为凶器一定还在这房子里面。说不定近在眼前。”

    在隔壁房间里，玛丽·马隆尼开始偷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