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殇
文 /
周村孙峰
那年是狗年。狗年岁末,我家的狗死了。
傍晚。下班途中,寒风与黑云主宰着我这个路人。即将归家的感觉支撑着我的全部神经。每天赶班早出晚归,人已麻木,连抱怨的话都懒得说了。到家天已黑透,进入那熟悉的小院,总要看到花坛中枯败的月季,布满疮癍的茎秆仿佛经历了千万年天寒地冻,绝对没有半点生气。这个季节连菊花都干瘪了,何况其它。心中自然地涌出一些自我安慰的话。冬天,本就是冷肃的。于是在这“自然规律论”中进入屋内。暖融融的室温让人暗赞人类的坚强与智慧。母亲也刚刚下班,她已五十多岁了,正忙着做饭。
哎,狗可能死了。母亲声音不大。
什么?我愕然。
母亲郑重地转身面对我,眼神却躲闪着。她说,昨天我就见它站不稳了,唤它,只是抬了抬头……
不待母亲说完,我已推开门走向狗圈。
我忐忑不安,猜测着,或许那是一点儿小状况,它可能正在睡觉,或正竖着耳朵、瞪着那精灵般的眼睛迎接我。头脑中又突然闪现出狗的各种惨状,奄奄一息,蜷在角落里,完全无助,已挣扎着死去……我不敢想下去。
狗圈,其实是老式猪圈。半露天,遮得住阳光却挡不得风雨,潮湿阴暗,肮脏不堪。狗住在猪圈里,也就失去了狗的生活。一扇厚重的连猪都拱不动的木门,把狗永远禁闭在这里。
我抱着最后一丝幻想,推开那扇门。
狗,躺在那里。食盆翻倒,露着打着补丁沾满污物的底儿。水淌了一地,掺和着污物结成冰。狗就躺在冰上,四肢挺直,一身皮毛皱巴巴的泛着苍白无力的灰黄色。我不敢看下去,但我必须看,那是我的狗啊!它的头直直挺着,探向圈门的方向,脖颈上,铁链挣得绷直。那眼睛竟是瞪着的,我不敢看,我不知是伤心还是恐惧。想到以前的样子,在我所见的狗中,那双眼睛可是最透着灵性的。如今,我竟不敢看。我想,它会不会一下跳起来。可是,它不会了,它死了。我仍然小心地探出脚尖碰了碰它的脊背,冰冷僵硬。它原本的热血已冻结成冰,我竟不敢用手去抚摸一下。我开始憎恶起我的脚,嘲笑起我的手,我不屑于我整个人。我失神地望着狗僵死的躯体,狗的头用力探向圈门口,是无力地向主人求救,还是临死前想再看我一眼?然而,颈上的锁链,牢牢锁住了它。
锁链拴在一条死去的狗身上,透着生冷与无情。狗用身体磨蹭的铮明的痕迹,是狗与岁月煎熬的印证,是一段悲苦的记忆。近几年,结婚买房,家里十分拮据,全家人忙于生计早出晚归,狗成了累赘。我也少有心思理睬它,偶尔觉得它可怜,才唤上两声,让它知道我并没忘记它。就这两声却足以激起狗的欢悦,它上窜下跳,摇头摆尾,口中腹中发出有趣儿的声音,把脑袋凑到你跟前,用鼻尖拱供你的手脚,呵着浓浓的热气,眼神流露出亲亲的情谊。与主人接触,狗热情亢奋,却毫不在意人对它是尊重还是施舍。
从小到大,家里养过四只狗,大都养不长。记得,第一只大约两个月大时被邻居家的大母狗咬死了。邻居赔了他家的狗崽,养大了,并且也生了狗崽,虽然只活了一只,却在大狗的照料下长的胖嘟嘟的惹人喜爱。好景不长,狗崽被路人偷走了。大狗也在不久后离开了我,那天它陪我到公路边玩耍,被猎狗人用枪打中逃入桑地。我在桑地里找到它时,肚子上的弹孔还汩汩地淌血。那时我上初中,狗的死对我打击很大。从那再也没养过狗。
直至念完高中大学参加工作,有七八年的时间,似乎自己再也不会与狗有缘。
那一天,阳光不错,心情也很好,与同事吃完饭走出饭店,边走边侃。一只两三个月大小的小灰狗跟在我们身后活蹦乱跳。同事把它抱回了单位。这个小不点儿机灵的很,见了谁都要舔舔蹭蹭。我买来火腿肠喂它,它吃得津津有味,我乐得开开心心,同事看在眼里,对我说,这么喜欢,送给你吧。于是,我也不去管它偷来的抢来的还是别人送的,下班时被我装进纸箱小心地带回了家。这就是我家养的第四只狗。
这是个可爱的小家伙,异常活泼,一天到头癫癫跑跑、跳跳闹闹活跃的很。尤其那双眼睛,充满了灵气和热情,好像会说话。家人都很喜欢,尽心尽力地喂养它。小狗在温饱欢乐中渐长渐大。一天,我回到家,见父亲在制作项圈,知道狗的生活将发生变化。狗被铁链锁起来。起初它很新奇,后来开始不自在,最后试图挣脱,但不管用。于是,锁链成了它生活的重要部分,或许这就是狗的命运。
后来,狗又被牵入猪圈内,没有一丝反抗和不满,它已经适应了被人牵来牵去的生活。弱小的狗身与沉重的锁链形成的反差效应令人不住自责。
从此,深圈中的狗没了机会取悦人,人也不知不觉对它淡漠了。
狗在猪圈里过着近乎囚禁的生活,食糙水冷、孤独寂寞。虽然越来越少受人重视,它却越来越敬业,尽管它的敬业有时会招主人厌烦。不管在外忙碌,还是睡梦沉沉,谁曾想到过心底的一丝踏实和安全感也有狗的功劳呢?春秋寒暑催老了人心,狗却一直那样忠诚真挚,盼望主人偶尔记起,哪怕摸摸头,唤两声,对它也是最大的安慰赏识。然而,我竟很少做到。
七年了,狗在渐渐老去,我竟不知。犹以为,狗还是那狗。
入冬以来,天气渐冷,狗在圈里蜷缩着,连我到家,或来生人,它都毫不理睬。我不免埋怨它越来越懒得叫了。圈里的卫生也越来越差,狗随处拉撒,脏乱不堪。母亲打扫过几次,可一会儿又弄脏了。全家人都不满起来。
这几日,天气阴沉,虽然天气预报气温很低,但并没感觉太冷,或许真的不很冷,或许穿着暖和。没人在意狗的冷暖,往年大冷时狗没事,今年也应没事。所有人都这样想。当然,恻隐之心总是有的。我有时暗想,狗啊,熬过冬天就会好过的,快过年了,伙食也会改善。我说不清这是鼓励狗,还是安慰自己。
寒冬的冷酷在亲情面前不得不收敛一些,赶路的人总有个温暖的归宿。可那孤独的狗,谁知道它与寒冷,与饥迫,与病痛作着怎样的挣扎。
春日的和煦,年节的饭食最终成了狗的遗梦。它就这样死了。我甚至不知它是冻死的,饿死的,病死的,还是老死的,但我知道它一定是痛苦的。
狗的尸身僵躺在那里,不知它的灵魂有没有去地狱,我想,地狱或许不会比这人间再冷到哪里去。我怀着怨意回到屋内,母亲似乎在等待着承受我的埋怨和质问。可是,望着那双饱经沧桑又充满歉意的眼睛,我竟无语。父母这一生又是何等坎坷,如今岁至暮年,竟还要为子女操劳受累。狗死了,母亲竟觉得欠了我什么。我,我们,又欠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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