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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野草大地生命大路白杨 |
分类: 文化文学 |
一个村庄的历史,往往是一部植物的成长史。因为这份常识的存在,经由传承、再由课本,最后,这种固有的结论获得了大众的认可。
所以,每一个村庄都是绿色的,这是生机的象征和生命的色泽。不绿的村庄,该绿未绿的村庄,都是很奇怪和不正常的事情。树木、庄稼、野草、花朵,还有野生的植物们,俱用一个个完整的年份时光,在阳光灿烂和雨水丰沛里充分而疯狂的成长,然后饱满地辟出一片草地。一个地方,只要有了一树绿荫,一汪河流,一片冒着炊烟的天空,然后就会在一张张满脸知足里,弥漫着一个村庄浓烈的幸福气息。起码,在见过的人群里,就有很多如此的人,他们往往让我不得不对他们充满着羡慕的认可。
然而,还有很多活着的老人,面对一代又一代人,却在窃窃私语之间,并不同意这种染满私人色彩的说法。他们认为,一个村庄是水的结果,一条河,一场风的结果;是细长的小路和外面庞大世界的结果;是悬于空中的阳光和蹲在墙角里生命之间的交流,是很多东西一起用力,共同努力的结果。
我一直疑虑,持有这一种观点合适吗?
当然,有很多人相信,也就有很多的人不去相信。在吃饭、闲聊和民间论史的争议中,谁也说不服谁,谁也无法去证明自己,最后,所有的结局都会不了了之。让不同的说法,不同的观点,在各自的心里和各家的土地里生长吧。反正,村庄里有很多不同样子、不同形状和不同性格的树木,以不同种子、不同株数的庄稼,它们都和村庄的不同人一样,习惯于独立之中,用营养的自我去养育和喂熟另外一个成长的自我。
河流与村庄,存在着谁也说不清楚的暧昧关系;村庄的建立和兴旺,往往决定于一条河流。河流不论是运用暴力,还是无故改道,甚至是干涸断流,又成为一个村庄的决定和命运。这种现实残酷坚硬,让村庄和它们的前方,或深或浅地淹没在被风扬起的尘土下,脸色沧桑,身披行色却不肯落下脚一步踩去。耕种,农历,吃饭,小院,生育和死人,许多并不联系的事件形成了庞大的联系。人就会在慢慢变软的日子里,硬硬地成长了起来;村子也一样,跟着人的身后慢慢腾腾地长大了,然后演化成一座繁华的城镇,演化成一条流动着车人的街市。所有这一切,都要面对河流的功劳,要肯定村庄,就先去肯定河流,这种次序的安排求尝不可。河流,改变和影响了很大的事件,甚至正变更着人类今天和将来的轨迹,这样的事件有很多现成的例子。中国、外国,古代、现代,历史、当代,或清晰或模糊的历史印迹,就一串串印在你身旁,就留在记忆里,就浅浅地埋没在用浆土、水泥和钢铁封闭起来的时间里。同样,也留在了一行行文字的课本间,甚至留在田间地头被一代一代被口口相传的史诗里。
我出生在此,成长在此,将来又会归宿在此;所以,我很宿命地永别了山东户籍里的家乡,认可新疆。这是第二代新疆人根本无力改变的命运。我不悲伤,也不忧虑,甚至有些窃窃自喜,更安于命运。
从另外的意义上讲,新疆的村庄,是颠覆了野草的统治,被通天大火点后燃烧出来的新辟之地。
野草不去,耕田不植;荒蒿不烧,铧犁难行。更多的腐草、须根和旧藤枯蔓,是需要被大火烧掉焚毁的。既让它们以烬的形式成了灰肥,也让它们为新草的生长,为人类的活动挪动腾出一片空间,这是自然界固有的规律和习惯的生活模式。所以,遇到跑动在田野上挥着大叉的农民,看着他们肆意地在条田里放火烧草、烧那些收不成的麦茬、秸杆、高梁砣子,任让漫天的黑色浓烟蓬勃弥漫,甚至遮蔽了半个天。每每此时,我都会等到闲视之,毫不为怪,甚至在内心里抱着一副欣喜的态度。
一根火柴和一堆柴草,一座山林和一星火光,一旦遇到,就像亲人那样,紧紧扑在一起,最终结果可想而知
即使是峨嵋耸立的宫殿,即使是高大坚挺的门庭,即使是高贵的龙椅皇坐和珍贵的木质家具,也一样,稍不如意,就会没入大火的燃烧里,被时间和炽热顷刻间弄成一团焦黑无用的废物。所以,火和河流一样,跟随着人类,又警告和提醒着人类;往往也会在一种命运急骤转换的岔路口,爆发式地闪亮而过,彻底地改变着村庄和人类的生活。
这样的结果,根本就不是当代人能够运用价值对待和意义轻重算得出、厘得清的事情。
自然之中,凡有草丛生长,就会有水,往往草越多,水就越会盈溢而流;当然,草的世界里,更少不了咖啡般充沛的阳光和蜂浆一样浓稠的空气,它们都是一类极会隐藏自我的火。所以,火就和水成了伙伴,成了毗邻而居的对手或朋友。我曾经多次见过和接近过漫天的山火。一座山连着一座山,一片连着一片,层林尽染,层林尽燃。一场大火,几天几夜,火光遍地,透亮通明,人群和禽兽惊恐鸣叫、四散而奔;一次大火,几天几夜,大地灼热,生长的万物皆带灰烬重归于泥沙。被明火焚烧而尽的大地上,曾经的生命和野生的作物,看似荡然无存。眼中的泥土焦灼黎黑,散发着满天满地的糊味。火,以此发泄出了它们对过去、对时间的积蓄以久的愤闷心情。
其实,我还是听从了老人们告诫过的话,细心地留意着脚下隐匿的暗火,它们随时随地就会勃然大怒。老人说,明燃的野火,更新大自然,辟出更大的新天地,是用大力扫除的方式,涤荡了岁月铺盖下来的层层陈枝、堆堆烂叶。暗火,却会驯服地重新留了下来,侧身贴耳地伏于隐蔽空间,然后满脸是阴谋,充满着危险的耐心等待着,等待着蓬然间点燃下一次爆热的季节。
火,能成为我们的朋友,也就会成为我们的敌人。如果几十年后,几百年后,甚至几千年后,村庄不再存在,除了断水的原因,肯定也会与火的到来、火的报复有着极其亲密的关系。一种人类,一座城市,一段文明,甚至是一类生命的终结,往往决定于一场大火的力量。村庄的死亡更不例外,它最终辉煌谢幕就是一场大火,几天几夜,火光不断,天际通明,人类、禽兽四散而遁。火,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对时间的扫荡,最终用荡然无存的荒芜,断然地向平静的村庄,做出临终前极端残忍的告别。
淹在其间的漫长时光,有时沉闷得如同铁水浇灌的地狱,需要用一种无名的野火来调剂,需要用极端热烈的方式,对沉淀已久的事物加以解决。唯有火,才有能力掀开这一层盖子,让禁锢的生命重新发生基因、能量甚至是命运的转变。然后等等它们发芽、吐绿、结实,成材;然后看着它们成为一棵大树,成为一个村庄的标志。
我始终相信这样的实事:火,或熟悉的火,或另一类的火,从未离开过我们一天。相反,火却用不同的借口、不同的形式永久地留在了村庄,甚至成为村户人家熟识的成员。田野的火,炉中的温暖,烧水的火,做饭的火,留在炉膛的火,含在男人嘴里的火,点灯照明的火,夜行提拎的火,甚至是烧热火炕的火,等等不同的火,全部带着不同的面具,永远地成为一份土著的使命。它们始终以谦谦君子的模样和躬身驯从的样子存在着。我相信,自己肯定和它们一起温暖地活过了很多年,却并未发现它们发泄而来的暴戾和残酷。
可是,我还是提防着它们。路过每一个村庄,火仍旧遍地开花,仍然星星点点,以吸烟,以照明和夜色里的指路,甚至以手捧碳炉温馨取暖的方式,永恒地留在于广袤的民间。
火,唯有完成了自我的修炼,完成了对腐朽的截杀,才会在最终时刻,以生命轮回的责任和使命,成就人类。一个没有火的世界,一个失去火的大地,将是何等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