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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雪下得很大，大得没了边际，也大的没有时间，纠缠得没完没了；一天，一夜，又是一天一夜。齐齐刷刷，哗哗啦啦，千军万马铁骑过冰河，向着冰冻的地面倾泻而下。民间说，这是天庭的堤坝被冲垮了；大地说，这是海浪的雪白带着潮汐来了；农民说，天地之间一片汪洋，漫山遍野，他看到了新年的春天那一地盛开的梨花。

这是一场终究要来的大雪。逃脱不了的雪季，如同一道深入心灵的咒语，贴切地附依在世界庞大的身体上。在山岭、在戈壁、在沙漠、在绿洲，哗啦啦，像一批批应邀而来散漫喧哗的客人；又天真烂漫，像极不守时间却顽皮可爱的一群孩子。

它们来得自然轻松，来得熟门熟路，来得热情浪漫，像走在回到自家的小路上。

雪，让岁月转瞬间科变成了一只可以退后的按键。它让厚厚绒绒的六棱雪花结晶成型，它让一堆堆透着顽皮劲头的雪人变成记忆，然后又让铺满夕照的长影，觥动交错间变成一番被重叠的欣喜心情。退回的时光里，你迫不及待地回到堆着雪人的羞赧少年时光，你回到红着脸蛋子、团着雪块追逐着打雪仗的童年时光，你又一次回到年轻人甜蜜恋爱的时代。

这是一场多么值得去纪念的雪！

（二）

此时的雪，是亲人，是朋友，是万里故乡奔赴而来紧紧握住的一双手；是仙境神阁，是天堂，是一夜严寒过后心情展开在你眼前的平坦和辽阔。

透明的阳光照射着大地，洁白晶莹的世界，制造着童话的记忆，这是我们曾经走过的那段岁月。

亭亭玉立的桦林枝头，直入云端的白杨树顶，还有更多的苦柳、白杨、胡楸、松杉、山杨和说不出名字的野生林丛，一枝一条一叶、一杈一桠一间上都缀满了细致的雪花。站在雪地间，像奔赴聚宴的贵宾，簇拥在半身深的雪界里，微风吹动、恣意招摇。

你的目光向着天际之处远远眺望，那是一随着山岭一起蓬蓬起伏着高低、是整齐排列出极致韵味情趣的雪堆，那是一串串人和牲畜远去后弯曲着慢慢伸向村庄的脚印，那是一行行被清冽的河水一层又一层冲刷而成的透明冰溜，那是一丛丛停在村庄上空笔直的透着淡蓝色柴草的炊烟之柱。

那些闹雪的人来了，那些和雪成为朋友的人来。这些滑雪的人，这些踏雪的人，这些歌唱着雪或被雪簇拥的人，这些敢于尽情狂欢乐于享受生命欢乐的生命聚集而来了。当一个人走过所有的名利欢笑场之后，才会明白欢乐是人类的主题。此时，在大雪封山之后，这个主题才会如此鲜明的突兀而出，像一只收起双翼独立在高峰之巅、傲睨四野的雄鹰。

人类虽然主宰着、统治着生命的世界，像是世界的主人；实则，他们才是大自然最小的那个孩子，短暂、顽皮、单纯，是一群从未长大仍旧撒娇的儿女。

（三）

行进在安静的雪原上，静得已经听见了心脏的跳动；你踏雪而行的脚步，那些雪花像调皮的动物，与你尽情地嬉戏着。在与大地和拍共振的节奏里，你突立而出，显得如此响彻清晰。平坦铺开的时光中，均匀的喘息声音，激动的跃地心情，又韵和着大地的心跳，惊醒了一只沉睡冬眠的昆虫。

洁静的白桦树下，柔美自然的曲线，如同一枝枝风筝的翅翼，在盘旋升空的路上印下的一条条痕迹。美丽的林间小路上，那些女子般美丽的眼睛，那些细垂如丝的枝须，那些透着淡蓝色和青白色的树杆，还有干净如洗的雪原上，用指尖、用细枝，刻下了你的名字，刻下了他的名字，也留下了你们一颗心型的名字。

红色的长裙，飘荡的纱巾，闪动的人影，惊动了一冬安静的雪。枝桠间，谁又被一场新雪惊起，逗得吱吱乱响的笑声，用你的笑声轻轻地点燃了爱情的火焰。嘘，世界变小了，小得只留下了薄薄的你我；世界停下了，静得只听见你我，美得如痴如醉，美得只能看到你、看到我。

时光又一次厚厚地覆盖了雪、覆盖了丛林，覆盖了被漫长的季节一遍遍洗涤一新的那个世界。

这是一场足够受到款待和享受礼遇的大雪。

（四）

雪，用各不形同的装饰，筑成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洁白世界；这是它用热烈的手和激情营造的天堂。宛如春天成就了蓓蕾的绿色，夏季会养育一片湿润的热情，秋季会带来了色彩斑斓的成熟；雪，精心地用柔软的一双手，漫不经心地完成了自己与人类世界隔绝的写意，构筑了一种人类梦想的桃源生活。

你会喜欢地看清楚雪初来世间的那副模样。时而，它们小心翼翼、蹑手蹑脚，谨慎得像一个胆怯的孩子，试探着伸出一只脚落下，又试探着落下另一只脚；时而，它们又胆大包天、肆无忌惮，成群而来，结队而去，疯狂得像一群狂奔的野马轰轰隆隆、奔驰而至。

站在大雪的世界中央，四周的世界隐去了。任凭着雪花肆意泼洒、放纵尽情地倾巢而出，覆盖你、暴虐你、然后一层层地淹没和埋葬着你。很久了，那些远离故乡的浪子，那些异国他乡的游子，再也不曾站立在天际之下，再也不曾感受着的水珠：细碎的雪片落在脸庞、沁在额头，融化着，一汪汪地留给了手心一份温暖的清凉。

他们都在遥远的地方，和你一起，用祭礼的方式纪念一场雪，又怀念了一场雪。这是一场置你于宏大的舞台中央，狂舞不羁的遍野大雪。更是在人生的暗示里，足够令人醉生梦死的一场漫天大雪。

也许，雪，就是助长生命的一份礼物，是人类在岁月中不断成长的纪念。它们才有资格和力量，成为大地之上原始的歌唱者、大地的狂舞者和生活的朗诵者。

长袖舒展、裙裾轻扬，银白色的山脉一字排开。雪啊，你已把大地变成一部厚厚的册书！

（五）

一个人，一个生命，都会在心灵的高台之上，迎风而立。面对四下苍茫的旷野，成为自我灵魂的祈祷诗篇和高声的朗读者。唯有人类才能够真心地用牺牲的代价，慢慢地读懂生命对于自我的意义。

驻步徘徊在漫长的冬季里，我曾经无数次地联想过冰雪、冬季和寂静的大地下面，想像着那一个世界和它们充满温暖的情形。

那些不为人所知的地方，肯定会是一个根须与根须、茎与茎，昆虫与昆虫、动物与动物之间，相互交错、簇拥紧挨、彼此重叠的世界。那里，肯定没有仇恨、隔阂、仇视和杀戮，而是彼此间交颈、拥抱、并肩和握手；那里，没有冰冷、没有寒冷和无尽的寂寞，而是彼此带给对方的温暖安逸、充足的食物和聚集一起的热闹。隔离人类，隔离大地，它们交流、说话、歌唱和念诗，它们会恋爱、结欢、回忆、安慰和忧伤，甚至会用细碎的小步子，穿过一条条黑暗而且细碎的曲折小巷，走近旁边的邻居，走近与自己为伍的异类，去拍窗敲门，去轻谈细语，隔着低矮的墙和它们表达着相互的致意。

彼此悲悯、相互平等和尊重生命的权力，才是克制人类独自为大、贪欲无底的最好药方，也是生命价值的高声弘扬。也许，这才是自然界反复告诫人类的警示。

雪啊，你制造了一个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世界，你也同等地用自己的丰富，营造出了一份温馨的感受。平坦的雪地、笔直的炊烟、寂静的旷野，疏影纵横、阳光迷离的丛林间，有一条细细长长的小路，安静地从冬天的雪原间，小兽般穿行而过。

这是曾被怀念过无数次，终于降临的一场雪。我需要这一场让我赤裸着灵魂走过的大雪。

因为这一场大雪，让我再次地复活和年轻起来。是的，我已经站起来，已经看到了一个完整无缺的世界。

                                     二〇一五年一月三十日修改于乌鲁木齐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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