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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工作时，我住的宿舍靠近邮政所。一到傍晚，经常听到所长用湖南的普通话尖声在骂人，而且老远就能听到。不是丢了报纸杂志，就是把邮件送错了地方，人家把电话都打来了，甚至学生们把丢的邮件送来了，这种骂往往是所长的单独节目表演。后来，又听女人骂，女人骂的、喊的很湿气也很潮水，肯定是边哭边骂。这是卡皮拉接着骂，卡皮拉是他老婆。没听到被骂人还一句口、顶一句嘴。虽未见被骂之人，但这被骂之人也真够窝囊，我想。

上班路上，遇到一位个头瘦小，脸膛黝黑却挂些浅浅伤痕的哈萨克族中年男人。看到来人，他总是牵着马谦恭地闪出一条小路，然后朝向我们嘿嘿一笑，弯腰点头目视，非常绅士。

没几天，我就知道了遇到的这位有礼貌的绅士，就是爱丢报纸杂志的乡村邮递员，他叫托尔逊。

他不管内勤，只负责送辖区里的远途。山区牧场的道路不通车，只能骑马，送一趟邮件下来往往要来回五六天。送邮件的日子他就喝酒，一走出所长的视野，他就把左手伸向内衣，掏出小瓶装酒来开始喝酒，挥舞着双臂高声歌唱；喝完一瓶，伸出左手又掏内衣又是一瓶，接着扭着身子再唱。一路喝着、走着、唱着舞动着，几乎每一次都是醉着。他歌唱得好，人们都这样介绍托尔逊，的确，他的嗓音很好，我也听过几次，低沉而有力，让人不信是从他瘦小的胸腔里发出来的。有几次，我们远远地看到他坐在马背上，鞍子后捆绑着一摞要送的邮件。他坐在而不是骑在马上，马匹不用指挥，自己在“啪达啪达”声中向着前面目标走着。不一会，他的人就象睡着了，左摇右晃，欲坠地摔下，却忽悠悠地坐了回去，接着又忽闪闪地倒向另一边，当然又弹簧一样弹回来。不倒翁，对！我一下子想起孩子们玩得那个玩具。原来，他又喝了酒，好像又醉了。

其实，说托尔逊丢邮件也有些冤枉，有些严重。说没丢吧，他的确丢过一些，一路上洒落着，像天女撒花，所长就这么形容他，有时形容形容着自己也被形容笑了。这酒鬼是撒了花，可能他是天女嘛？不过，所长也知道，他丢的大多是内容几乎一样的报纸杂志，从未丢过包裹、汇款单之类的贵重物品。

有过几次，车子跑着跑着就吱吱吱地刹车停下来，打开车门司机走到车头前抱回一捆报纸杂志。托尔逊丢的，这个酒鬼。车里的人一边骂着一边打开报纸，坐在车子的颠簸中看起新闻来。说实话，真得感谢托尔逊，因为有了他丢掉的报纸，才让人一路上不寂寞。

阿尔泰山里的夏牧场风光旖旎，让人心旷神怡。有几次在牧场遇到了托尔逊，孩子们围着他，老人们喊着他，甚至一只小山羊紧紧跟着他，他在牧场过得很惬意，很受牧民欢迎。

他又喝酒了，浑身散发着烈酒的气味，迎面碰上，我们相逢地一笑而过。

那一天，在毡房里吃饭，我跑出毡房躲酒。托尔逊正坐在草地上，怀抱着一个扎小辫的男孩，伸手里在喂小山羊。小山羊很淘气，不停地呶着嘴，把两只白净前蹄扒在他的肩头，他嘿嘿笑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奶糖，剥掉了纸，先递给孩子吮一口，然后递给小山羊。小山羊晃荡着小脑袋咩咩欢叫着。

紧跟出来的村干部告诉我，这是吐尔逊的女儿。女儿？什么女儿？我问道。原来小山羊的母亲分娩时难产死了，用托尔逊带来的婴儿奶瓶和奶粉救活了小羊。每一次托尔逊上山，都会带上好吃的食品；快到送报纸的日子，小山羊都会早早站在草地的尽头，女儿一样远远等待和眺望托尔逊。这小家伙，就认酒鬼，才不管是不是个酒鬼爸爸。

几天里，每次和老人们谈起这事，老人们没说喝酒的事，只夸托尔逊人好，每次来，都会帮着村里办不少的事。时间长了，牧场的人们原谅了他的丢三落四，原谅了他的醉酒贪杯，甚至因为他的善良，都愿意把托尔逊叫到家里，帮他解下马鞍，给他安排住宿，好生吃喝地招待他。

要离开牧场了去下一个投递点，托尔逊手牵着马缰绳，用麻绳紧紧地捆扎邮件了。没有人来送他，只有那只小山羊站在一旁，从头到尾地陪伴他，不紧不慢地跟着他。

这时，我看到托尔逊腾出手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呀掏，又掏出一颗糖来。他凑近眼睛，剥去了纸张，送到嘴里先吮一口，填进小山羊的嘴里，然后拍拍山羊的小头，翻身上马，他要走了。

草原平坦的地上，小山羊紧紧跟着马蹄一路小跑，一前一后，一上一下。马越跑越快，拉开了距离。小山羊这才折过身来，站在一块高高岩石上，朝着托尔逊的后背咩咩地叫着。它的嘴里含着奶糖，叫喊细嫩，声音甜腻，粘滞着像小姑娘低嫩的声调。

托尔逊回过头来，朝着站在高处的小山羊，挥了挥手。这家伙真像个爸爸的样子。身边的村干部嘲笑地嘀咕着。

你看，他又掏酒了，这酒鬼。村干部递过来手里的望远镜。我搜寻着，远远的草地、洁白的雪峰，湛蓝的天空，还有骑在马上的托尔逊。他又放慢了马，坐在鞍子上，用右手掏出一小瓶酒，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地喝着。

这酒鬼！你的好爸爸。我玩笑地摇了摇头，拍着小山羊的小脑袋。

闪亮的玻璃被阳光闪耀着，坐在马背上的托尔逊唱起了歌。他的身子，又开始左摇右晃起来。

“咩”一声长嘶，温顺的小山羊用头顶着我的大腿，对我生气地怒吼了起来......

                                              修改于二〇一二年十二月十九日 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