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墙随想

标签:
古城墙古都 |
分类: 散文 |
第301篇
写过西安的古城墙,总觉得余兴未尽,还想说点什么,一时又缕不出个头绪,就接着上篇说说此刻对古城墙的随想。
站在西安的古城墙上,我的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词是“幸运”。城墙的幸运,西安的幸运。
到了西安,在城墙上走走,怀怀古,忆忆旧,舒活舒活筋骨,俯瞰一回时下的西安城。可以感觉到,当今的西安,因为这圈城墙而透出的自信。回到北京,就急着想着去看看崇文门还剩着的那段城墙。
说不清我是什么时候对北京的古城墙多了几许关注的。这次去西安看城墙,潜意识里就有去寻找点曾经的什么。这种感觉,在去南京时也曾有过。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我对古城墙的在意,大概可以说是一种对古城的识读和故乡的怀旧。
我记得北京的家先住的是西城的一所宅子,原先的小王府,邻里几家住得融洽。后来因为扩充街道,小院被削去一边,我家又搬到了西单。一家人独门独院,房子挺多,院子里常常开着花草。又是因为城市建设,那条胡同没有了,我家继续南迁。在我临近上小学的时候,搬到了南城根不远的地方。母亲望着南面的城墙,说了句“堵得慌”,我们就住下了。母亲的话没有影响我,至少是在少年的时代。我对它留下的印象很大一块是童年的快乐。
我所说的南边的城墙,属内城宣武门往西的一段。墙体是特制的大块青砖一层层整齐地垒砌起来,据说灰浆还是用石灰加过糯米浆调制的。虽然城砖年久风化斑驳,有些地方已经残缺,但墙面大体还算整齐。起落有致的城墙,终因岁月的重压,有了脱落和裂隙,挂着杂草和枯枝。它早已看尽了古都的过往,宠辱不惊,雄浑仍在,依然如同一位武士屹立在古都旁。
凡重要的城池,高高的城墙外都有护城河,与城墙一起成为防御的整体。除了这次看过西安的护城河,对其他城市曾经的护城河,我没有机会多看,但是至少京城的护城河给我留着很深的印象。那时候,绕城的河水是清的,可以游泳,河岸垂柳依依,绿草茵茵。孩子们在河里捉小鱼捞蝌蚪,在草地上玩耍嬉戏。
离我们最近的城楼是宣武门。它是内城南边三座城门中的一座。最有名的当然是中间的前门,过去也叫正阳门,如今是全北京修复最好的一组城楼建筑。前门的东西分别是崇文、宣武两座城门,后来它们所在的地区也叫了崇文区、宣武区,只可惜前两年把名字改了。记得小时候父亲念叨过“城见城,三里地”,告诉我们城门之间的距离。当时我就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宣武门和平门之间没有那么远。为什么和平门没有城楼。后来才知道,原来和平门只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冯玉祥为交通方便,把城墙打了两个洞,修了城门。正经的还是原来的前三门。
城墙的豁口处常有被人踏出的小路,残垣断壁,崎岖不平,但攀爬并不费力。城墙上显得很宽,但是也很破旧,散落着断砖碎石。几百年并没有怎么好好的修整,却仍然那样挺立着。男孩子结伴爬城墙是常有的事,孩子们可以打野仗捉迷藏,可以看风景,甚至背着书包,把作业本儿也摊在城砖上。登上城墙,居高临下,完全是另一样感觉。在城墙上走不多远就可以直接到宣武门城楼。小孩子在城楼中间跑动,觉得就像一个诺大的世界。城楼是开放的,往南边可以看到城南大片的地方,最近的就是那条护城河,一条绿色的带子。再远处,有冒着烟的工厂烟囱,有错落的房屋街道。北边最显眼的是宣内大街和那座教堂。远处,密集的灰瓦遮住了视线,可以闭着眼睛想象我的小学,我家的地方。
记忆最深的是风雨中的城楼看景。夏日的雨,说来就来。明明要下雨了,我和弟弟却专门赶着爬到城墙上,说是去看风雨中的京城,这小小的年纪真不知道是唱得哪一出。天空瞬间暗下来,乌云密布,楼檐间雨燕飞得匆忙。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儿打下来,噼噼啪啪打在城墙上,溅起一片烟尘。站在城楼里看此刻的京城,眼睛被雨遮住了,城市也被雨遮住了。说不清哪里是房屋,哪里是街道,仿佛都掩在一片烟雨之中。这是我有关城楼最深的一次印象,体会了什么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和“黑云压城城欲摧”。
我最后一次和城墙相关的事是一次义务劳动。1966年上半年,那时大部分城墙正在陆续拆除,原来城墙的地方被挖开,成了建设北京第一条地铁的工地,也就是现在2号线的地下部分。那时建地铁没有盾构机,是先露天按设计规格的要求挖好,再封顶完成的。我们学校高一的同学被安排在和平门一带绑扎钢筋。现在想起,一个是觉得至今每天行进中的地铁线上还有我的印记,心情挺好。另一个则是以这样的形式和城墙告别,心存惋惜。
十多年前,一次我们兄弟闲聊,说到古来中国的文化时,弟弟说了个“墙文化”。于是,我们海阔天空地从自家庭院说到封地城池,又终于说到长城的城墙。从保护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到农耕文化和草原文化的壁垒和融通。围墙,也是一种文化。这次站在西安的城墙上,我又想起了这句话。
翻看古汉语文字,有“城”字也有“墙”字,其中墙的字义古今基本相同,而城字则不同。“城”按《说文》解释,是“盛”的通假字,本义有土围民而成国。它最早出现在周朝金文中,字形已体现出古代城墙的军事防御含义。城墙一词就是从城字引申而来,城市的意思则只是后来随着发展才有的。我不知道现今在中华大地上还有多少座完整的古城池,但我听说进入二十一世纪,我们曾经有一个有关古城墙的申遗计划。到2012年,有南京、西安、荆州、兴城和大同、临海六城联合以“中国明清城墙”为主题,一起被国家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可惜北京让出了本该领军的责任。
中国城垣的雏形至少在商周就有了,现代考古的各个古国也多以城垣的遗址为佐证,但终究它离常人的目光还是太过遥远了。我们印象中的城池大概更是西安城墙那样,它们大多都是明朝修筑的。据说早在明朝建立前,朱元璋攻克徽州后,一个名叫朱升的人告诉他,应该“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朱皇帝采纳了这些建议,命令各府县普遍筑城。那时神州大地上到底建了多少城池,不得而知。至少我在一部关于中国古城墙的大部头专著中,数出了四百多座,其中北京就有京城、昌平、宛平等7座,陕西则有27座之多。可是如今能真正保存下来,或者基本完好的,不知还有多少。
北京古城墙始建于元代,几乎整个明朝都在修筑。从公元1406年朱棣迁都北京下诏修城垣,到1419年建成今天的前三门一线。又过了十几年又修成九门城楼、箭楼及城垣、桥闸,基本奠定了内城的城垣格局。嘉靖时,又提出添修外城,原来设计的规模挺大,到后来只修了南边的部分。至此形成以紫禁城为核心,外围皇城、内城、外城等四道城池的宏伟建筑群。庄严凝重,层次分明,气势宏伟。
这样的古城墙当然是全国明城墙中最顶级的,皇都必须是大手笔。它就像一本无字的史书,一座特殊的标志,陪伴着古城,让古城的百姓感受着它的存在。土木之变,明英宗被俘,兵部尚书于谦坚请固守,率师列阵九门之外,激战瓦剌,保卫北京。李自成大败明军,率大军从德胜门入城,又进顺天门登上金銮殿,当了几十天的大顺皇帝。光绪年戊戌六君子变法失败,被从宣武门押出城在菜市口从容就义。各个城门有自己该做的事情,城墙是个有故事的地方。
各样史料说北京城墙的损毁早在清末就开始了。八国联军的炮火焚烧了崇文门和朝阳门的两座箭楼,义和团也毁了正阳门的箭楼,到北洋军阀时又拆毁了几处瓮城,城墙一直是在不断的毁坏着。但直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北京的古城墙差不多还是老样子,至少神形还都在。“内九外七皇城四”的城门中除了皇城的城门楼子有的拆除,原来规制中大部分的城门、主城楼都在。城墙在,城楼在,城的样子就在。老北京常说的“四九城”还可以说是名副其实。
后来的三十年,明城墙终于能拆的拆了,想拆的也拆了。至于当时那个保护城墙的“梁陈方案”,梁思成、林徽因先生为保护古都曾经的肺腑诤言,那个关于城墙存废的公案,几十年以后也算有了答案。如今,崇文门至东南角楼的一段内城城墙,连同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东南城角楼,是现存唯一一段内城的明城墙遗址。再加上广安门外凤凰嘴村金中都城的城墙残迹以及被列为北京市重点古建文物保护单位的元大都城的城墙,都成了古都的香饽饽,大概也是我们现今唯一可以找寻的古城墙现状了。
近几年,首都博物馆策划有“读城”的系列展览,从“北京城池”到“四合院”再到“中轴线”,已经延续了三期六年,都是好东西。但读着只能在图片和遗物中看到的古城,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看展时曾写了两句诗,记下过彼时的感受。
城历千年自沧桑,旧容未必皆新妆。九门横断寻残迹,一线中轴写世昌。
自古诤言难为鼎,如今无物却是墙。都说放眼行天下,何处城头看辉煌。
我想,但凡一物,如果是平日常从它的身边经过,并不在意,而突然一天,发现它在你眼前消失了,你方觉得缺了点儿什么。又如果再些时候,你会去想它了,它的模样,它的影子。这就成了记忆。
北京古城墙就是如此。它留下的,应该是一代人或者几代人,一次邂逅,一生记忆。
附记:
北京古城墙的情结,都藏在老北京人的心窝子里,抹不去说不完。四九城伴着一代代北京人长大,差不离儿到如今六、七十岁的这一茬都还应该有点儿印象。再往后就说不准了。
附上一首有关东直门的民谣,据说流传于清末民初的老北京。那里头有很多东直门一带的地名,有的现在还这么叫着。
东直门挂着匾,界边就是俄罗斯馆;(界边:北京话读音如
俄罗斯馆照电影,界边就是四眼井;四眼井不打钟,界边就是雍和宫;
雍和宫有大殿,界边就是国子监;国子监一关门,界边就是安定门;
安定门一甩手,界边就是交道口;交道口跳三跳,界边就是土地庙;
土地庙求灵签,界边就是大兴县(注:大兴不在东直门附近,似有误。);
大兴县不问事,界边就是隆福寺;隆福寺卖葫芦,界边就是四牌楼。
四牌楼南,四牌楼北,四牌楼底下喝凉水;
喝凉水怕人瞧,界边就是康熙桥;康熙桥不白来,界边就是钓鱼台;
钓鱼台没有人,界边就是齐化门;齐化门修铁道,南行北走不绕道。

二十世纪初的天安门

天安门

百年前的皇城入口

正阳门


明城墙遗址


朝阳门


德胜门

东直门
阜成门

西直门


崇文门
宣武门

当今的宣武门大街

永定门

东南角楼

当年俯瞰城墙一角(西直门段)
老照片来自网络,仅供阅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