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的多角度叙事和多层次叙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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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这位中国当代文坛上别具一格的作家,曾经以独具特色的笔法和语言方式为当代文坛贡献了《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等一系列作品,并且为读者营造了一个“山东高密东北乡”的文学意象,从而得以奠定自己在当代文坛的不可动摇的地位。作家潜心五年创作的《檀香刑》,将他独特的文学语言和写作技巧被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而正是凭借这部作品莫言将当代文学叙事技巧推向了一个顶峰。
《檀香刑》以晚清时期,德国在山东修建胶济铁路,袁世凯在镇压山东义和团,八国联军侵华为历史背景,描述了发生在“山东高密东北乡”的义和团义士——孙丙领导的义和团运动的故事。在整个故事中,主人公眉娘与自己的亲爹——孙丙、干爹——钱丁和公爹——赵甲的恩怨纠葛纠缠其中。在小说中,孙丙是眉娘的亲生父亲,是他养育的眉娘;而眉娘却是自己干爹——钱丁的情人,两人都爱着对方,可是作为县太爷的钱丁却又是领命朝廷和德国公使的镇压孙丙的主要人物而且也是对孙丙行刑的监督人;而作为对孙丙使用檀香刑的行刑人则是眉娘的公爹赵甲。正是因为这种复杂的关系,每个任务开始了自己的行动:赵甲为了维护自己刽子手的“职业道德”执意要严格地对孙丙实施檀香刑,而眉娘则要在情人的责任与父亲的生命间做矛盾的选择,而钱丁则要在自己的良心、正义与上司命令间作出抉择。这一系列的事件错综复杂,但是却在作家编制的一张叙事大网下有条不紊的展开。
作者曾在后记中提到“我在这部小说里写的其实都是是声音”。作家在作品中借用了一个特定的历史年代作为背景,将自己的虚构的人物安置在“高密东北乡”之中,让众多的虚构人物来共同讲述一个故事。小说中的人物名字分别百家姓中的赵钱孙和天干中的甲丙丁拼合起来作为人物的名字,可以说这些名字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这些名字的出现是作品虚构性的重要表现。而当作家将这些名字与一个叫眉娘的女人产生关系时便各自具有不同的存在意义,但是这些意义仅仅是在故事内容上的体现,作家显然还有别的企图让这些人来体现另一个方面的价值,那就是在叙事上的作用:作家在让每一个人作为叙事者来共同讲述这个故事。
在叙事学中,存在关于叙述角度的问题。在基本叙事理论中,叙事视角被划分为全知型与非全知型的视角,全知视角是一个无所不知的叙事者,故事中的每一个细节他都知道,而非全知的视角则是一个对故事的某些情节知道的叙事者,他的所知有限,还有许多的未知情节有待读者去发掘。具有这两种叙事角度的叙事者,既可以是故事中的参与者这是一种内聚焦的叙述者;与之相对,这样的一个叙述者也可以是整个故事的局外人或者说一个默默的观察者,作为观察者的叙事者的他的视角是在故事之外的,是非聚焦的叙事,这两种叙事者既可以是全知的也可以是非全知的。在外非聚焦的叙事中,叙事作品存在以第三人称“他”作为叙述人称,(也有以第一人称形式出现的,只不过他不参与故事的进行)仿佛有一个人在故事之外讲述他人的故事,而这种叙事者也一般是全知的,他可以深入到每个人物的内心发掘更为详细的隐情(这样的一个叙事者可能是非全知的,如在侦探小说中,他只是在记录故事主人公的侦探经历而对事件的详情需要其中的主人公的行动得以推进)。而在内聚焦的叙事作品,作为一个参与故事的叙述者,他经常以一个“我”的身份出现在故事中,在讲述这个“我”所知道或者参与的情况,因为这样的一个参与者曾经身临其境,所以他对事件的陈述是带有一定主观色彩和情感倾向的。
在《檀香刑》中,作家将故事的叙述分为三个部分:凤头部、猪肚部和豹尾部。在整个故事的叙述中,猪肚部是以第三人称的形式进行叙事,而凤头和豹尾部分则是以第一人称的进行叙述。虽然在这两个部分中各个章节的都是以“我”作为明显的叙述者,但是这个“我”所代表的人物角色却是不同的,在作家的安排下,这样就形成一种在第一人称叙述下的叙述视点的转换,这个视点是不固定的。在小说中,每个主要人物都从各自的立场出发,以自己的视角和自己独特的语言进行陈述,让每个主要人物将内心的所思所想表现出来,尤其具有特点的是,在每一章的叙述开头都有以叙述者的身份演唱的“猫腔”戏文作为该节叙述的引子,就好比在舞台上,每个出场人物的开场白一般,通过这些引子,读者得以知道叙述者的角色发生转换,叙述的视点发生了位移,以及获知关于叙述者身份、性格和在故事中的角色。
在凤头部,眉娘、赵甲、小甲和钱丁是各自章节的叙述者,他们从各自的角度对自身的经历、情感进行陈述,将自己的内心独白展示在读者面前。从眉娘的叙述中,读者可以体会到她一个平民女子对钱丁即爱又恨的矛盾情感,拯救父亲的急切心情,以及对公爹赵甲的憎恨;而在赵甲的叙述中,一个自画像被他亲手展示在读者面前,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冷酷无情,狠心毒辣却又一丝不苟的刽子手的形象,这也正好与眉娘对公爹的憎恶之情形成呼应;在眉娘与赵甲的叙述中,我们得知小甲是一个傻子,那么一个傻子又该如何看待这一整个的事件的呢?当然,傻子自有自己的对各个人物事件的独特视角,在小甲眼中,这个世界上的人带有都有一定的动物相对应,老婆是蛇,老爹是豹,老爷是虎,而其他人以为自己角色性格的不同要么是狼要么是鹅,这是从一个傻子眼中的隐喻的人世;由于钱丁的身份是读书人又是县太爷,所以他的叙述又与前几人的不同,显得工整,有条理带有明显得文人气,而且我们从他的陈述中看到他对眉娘的一片真情,看到他对赵甲得鄙视,对孙丙同情,对权贵和侵略者得痛恨,他是一个具有正义感和良知读书人。通过第一部分四个人四声部的“猫腔”重奏,故事人物的关系,事件的大致情况都展现出来。每个人物的性格,情感波动也在相对独立、却又相互照应的叙述中表现出来。而在这样的混杂的多视点的开篇中,读者已经要迫不及待的要知道时间的具体情况和故事的发展情况了,作者的叙事大网在一步步地张开。
接着在叙述中开始了主要的猪肚部分,这里先放下,先将与开头有着呼应关系的豹尾部分提到前面来加以分析。在这一部分中,沿用了开头的第一人称叙述的视点转换的叙事手段。只不过多了一个孙丙的叙述部分,通过他补充了关于“猫腔”的传奇故事。而在其他人的陈述中,我们分别体会到赵甲的自鸣得意,小甲的麻木冷漠,孙丙的苦难哀怨,眉娘的悲痛欲绝以及钱丁的痛苦挣扎。在这样一个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每个人怀着不同的想法和心态,都在抓住这最后的时刻向读者倾诉,以尽可能多的传达出关于整个故事最终结局的信息而每一个人的叙述接着上一个的叙述进行,将整个故事推向高潮和最终的结局,同时也将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推向了顶峰
这种在首尾部分的叙事视点的转移的技巧,使得作品的叙事在多样化中透漏着一种紧张的气氛,让故事中的每个人物都充分地动起来,而且每个章节之间还存在人物内心活动的对立,例如眉娘对公爹的怨恨与赵甲对眉娘的告诫,眉娘对钱丁的埋怨与钱丁对眉娘的羞愧。
如果说首尾部分像它们的名字一样是短小精悍的话,那么猪肚部分这是五脏六腑样样俱全,故事的全部内容也得以全景式的展现了。通过凤头部分的“引鸣”,读者对于故事人物的大概情况有了初步的了解,但是仅仅是一个大概,若要进一步了解详情,就需要一个能够超越所有人物角色的总体的观察者或者说记录者来叙述整个的事件与人物的活动,而且整个故事的讲述必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像开头的多声部的紧张叙述显然不适合。这样在猪肚部分就需要一个全知的叙述者来将故事的来龙去脉讲述清楚。这时,作品就将开始的叙事方式搁置起来,而采取传统小说中的全知叙事来补充整个故事。正是在这种叙事者的叙述下,孙丙、钱丁、赵甲以及眉娘的个人经历和这几个人物之间的恩恩怨怨、爱恨情仇娓娓道来,而且这样一个叙事者没有像开头那样的多视点叙事下的主观情感色彩,他只是在将自己所知道的比较可观公正地表述出来。在第一部分的人物叙述中,由于是主人公在行刑即将开始的时刻的叙述,信息量是有限的,而且作为故事的参与者,他们在讲述自己的事情时是有所选择的,可能会存在一定信息的隐瞒;但是,当这个全知的叙事者开始叙述时,他是可以深入到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的,而且在这主要部分中,读者可以发现,虽然眉娘对钱丁满是埋怨和“痛恨”,其实她还是一直深深的爱着自己的这位“干爹”,而钱丁更是出在一种恩怨情仇的纠葛之中,我们也正是通过这个全知的叙事者知道了孙丙与知县的矛盾,知道了他起义闹事的原委,也知道了钱丁与赵甲的矛盾仇恨所在。更为出乎意外的是,我们在这全知的叙述者口中得知原来赵甲并非像他自己和别人说的那样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也曾是一位有情有义的汉子,他的转变是整个世道变化的结果,同时也是对自己的职业的一种“尽职”。正是在这个全知的叙事者让我们尽可能的获得关于整个事件的真相,也正是这个叙事者让读者对每个人物的性格身份经历有了更详细和全面的了解。
在整个小说中,叙述者的转换是依循着:第一人称多角度叙述——第三人称全知角度叙述——第一人称多角度叙述的模式展开的,这一模式将《尤里西斯》与《喧哗与骚动》等意识流小说中的叙述视角转换与传统的叙事视角成功地相结合在一起。这样的叙事角度让整个小说的视角显得丰富全面,避免了第一叙事视角的信息传递的不足,,而且弥补了在首尾非个性化的叙事的不可靠性,使得作品中的人物和叙述的事件得以全景式表现,使得人物的性格,形象特征相互映照进而得以深化和突出,而且这种叙述角度的转换也让作品更富有可读性,小说显得在叙述手段上摇曳多姿。
此外,与这种叙述角度转换相适应的还有小说中的叙述时间问题。“叙述时间是叙述所选择什么样的时间和时段切入事件时间和进行描述”。这其中有两个重要的概念“事件时间”和“叙述事件”。前者是指事件从开始到结束的整个序列过程,后者是指叙述从什么时候开始,即叙述的时间切入点。在叙述学中,关于叙述时间的安排上,有以下几种叙述顺序:顺叙——叙述时间与时间的正常顺序同步;预叙——事件还没有发生,预先对事件的进程进行描述;而如果叙述时间晚于事件时间,叙述从事件的中部开始,然后再到开头则是倒叙;事件已经发生,在现在的时间点做回顾式的描写则为追述;如果在事件之中叙述另一件事就称为插叙。在现当代的叙事作品中往往将多种时序相结合以达到时空转换的效果,进而扩大作品的容量。
《檀香刑》的叙述时序就是将多种时间点融合在一起,通过三个部分与各部分内部叙述者的转换达到对叙述时序的变换和对事件的时间上的推进。在首尾两部分的叙述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强烈的时间紧迫性,因为所有的叙事都是叙述者在行刑即将开始的那一刻开始的,每一个叙事者都在自己从作家那里分得的时间段内进行叙述,在这种接力式的叙述中,故事时间在一步一步地推进,直至最高潮。但是我们从每个叙事者的结局中却可以发现,虽然每个叙事者虽然在进行着推进故事时间的接力,但是每个人所处的时间段是不同的:眉娘是在最晚的时间点上进行叙述,因为在小说的开头有这样一句“那天早晨,俺公爹赵甲做梦也没想到再过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这一句同《百年孤独》中的第一句是那么的相似“许多年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迪恩上校将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在眉娘的这句话中,她是从故事结束以后的时间开始讲述,是现在;而对于那个早晨对眉娘来说是过去,对后来的赵甲小甲钱丁和孙丙的叙述时间来说则是正在进行的叙述,而七天以后则是所有人的对于现在叙述时间来说的未来。除眉娘外,所有人都在与故事同步,进行着顺叙,而眉娘则是在回忆倒叙。而第二部分,由于转换了叙述这和叙述角度,单独来看是一种“顺叙”,因为他将故事由头到位的讲述出来,但是从小说整体来看,却是对整个事件的回忆倒叙,而且在对赵甲的经历以及如何与钱丁结仇的叙述上可以看作是对行刑事件之外的事件的插叙,从而丰富人物形象,理清人物间的纠葛。
综上所述,《檀香刑》这部小说通过多角度的叙事和多层次的叙述时序,将一次行刑事件全景式的展现出来,将人物形象在多个层面进行了对照比较,避免了人物性格的单一片面,充实了作品的内容,使得作品的可读性增强,提高了作品的叙事学研究价值。
参考资料:莫言《檀香刑》;
董小英《叙述学》;王泰来《叙事美学》;胡亚敏《叙事学》;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