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壹周》3.30

     坂本龙一的新唱片，一套双碟装，封面上写着：坂本龙一弹奏他的主题曲。也难怪，在唱片业垂死的黄昏，坂本也要效法久石让，录制他的主旋律钢琴曲专辑。只有钢琴Solo的唱片造价低廉，最好卖，而唱片这点低廉的版税已经难以维持温饱，更不用说刺激灵感作新曲了。

     可是坂本是日本乐坛的“教授”，他真的是从来没有让我们失望过。即使这张自弹自作、自作自售的唱片，也一样唤起我们无上的赞美与敬意。不仅是音乐美，风格酷，而是在潮流迭起，风格如一盘散沙，艺术耗在与商业的持久战中自暴自弃的时候，我们听见了他的骄傲，相信英雄不会死在唱片的黄昏。

    他当然不满足于弹几首主题曲自我陶醉一下，CD1是“弹琴玩”，CD2就是“走出噪音”了。我们热爱CD2。坂本基本上尝试了各种风格，流行、爵士乐、简约派、电子乐，甚至还有预制钢琴、巴托克和里盖蒂。但他引用的所有流派都是那么清晰地贯彻着坂本龙一的风格。这是一种什么风格呢？

    日本？环保？还是电影音乐？

    都不是。

    我觉得组成坂本龙一的风格，是一些瞬间和词语。诸如，天空。体温。透明。金属。枯枝。水。逃离。梦醒之间。冰川期。黑。凌晨。反战。风。日光。阴影。穿透。安宁。等等。他说，我猜，安宁是一种来自死亡的回忆。

    李安说，只有没有风格的人才会操心风格。可是世界日新月异，潮流花样翻新，五音乱耳，全球化剥夺了归属感，后现代摧毁了主体性。你的关键词已不是你的国籍、身份、地位和财产。你已丧失根基。只想要简单地生活。丢掉电子设备，剥去时尚外衣，回到你纯洁的身体，皈依心灵与直觉。你的风格其实就是你的生活。它是你喝的茶，吃的米饭，你的爱人，你书桌的木纹，你身上的T恤的质地。

    坂本龙一在音乐家之外的第二标签就是环保人士。他拒绝都市化的生活方式。其实他的拒绝也是一种清醒的观看，他的音乐，恰恰就是都市化时代的音乐典型。不再有宏伟乐旨，一切音乐流派都被他用来细腻地描绘琐碎：淡漠、节制、失眠、亚健康和交流障碍。“走出噪音”中其实有很多噪音。但那种噪音没有暴力。线条如风的电子音色中，贯穿着幻听中的窒息感和轻微病症中失重的轻松。没有拥抱大自然的激情，那一点点新鲜的空气，来自广场的喷泉与城中的绿地。因为稀少，才饱满甘甜，叫人伤感。

    我想起了今天下午。下课后，我从大厦出来，拐进熟悉的弄堂，抬头就看见邻家院落里的大株玉兰树，像是一夜之间盛开了满树白花。突然就走不动了，不知不觉中眼泪流下来。不是伤感，只觉得眼前这一刻多么真实。

    以前读到本雅明的《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中写道：“在机械的国度里，这样直接捕捉的现实从此有如一朵稀世的蓝色兰花”。他说的“灵光”，是指机械复制时代丧失的现场感——“此时此地”。这种现场感丧失了，可还是会有瞬间闪耀的感性物质，像坂本龙一音乐中的灵光一闪，像满地的碎镜子，折射着浮云、灰尘和刺痛了双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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