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却绚烂无比的一天终于结束了。九点半还在机场等起飞通知的那刻，我竟也没倒下。我不停划着手机，处理耽搁一天的各类事情。肩膀的肌肉酸酸痛痛，像是我挑了一天沉重的扁担。

六十多个小学四年级的小朋友，凌晨四点各自起床出门，五点到机场集合，飞加州首府Sacramento春游。夜里九点半还在Sacramento候机厅满场跑。回来的飞机误点一小时。有坐在地上围圈打牌的，有三两结伴去买饮料的。没有谁露出疲态。

四年级一共三个班，早晨到了机场我才知道，并不是每个学生都去。Jacob班上三分之一的小朋友选择不去。陪同的家长也只占孩子的二分之一不到。

人均五百美金，飞机当天来回。加州州府一日游。清晨五点就到机场，夜里十二点说不定还不能到家的这些孩子，却个个极度精神着。

我家大叔给我们报的名，女儿在这个学校读四年级时，是他陪去的。那是十年前，那时是学校集合坐大巴去机场，现在是自己去机场集合。

我听到四点就要起床，还推脱不想去来着，他说一定要去，又形容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你去了就知道。是以，我天真地以为最值得的，是玩和陪玩，顺便陪儿子巩固一下加州历史。

挺尴尬的是我谁都不认识。虽然欢迎新朋友是我在教会服侍这么多年、带团契这么多年的一大特长。但在学校不认识的家长和老师面前的那份尴尬，却带着愧疚，因为我不曾去学校做过义工，也不曾参与过任何校内的派对。和Jacob的老师也不过只认个脸熟。大部分Jacob的家长会都是我家大叔去，我和Jacob的老师奥顿小姐几乎没有交流过。

我一报名字立刻有人来招呼我，递给我一页纸，写着奥顿小姐班上所有去的家长和学生的名字，分成五个组，每个组有三个家长，三到五个孩子，每个家长管理一到二个孩子。我马上被介绍认识了我们组的领队，也是一个家长。这些应该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我手下管二个男生，一个是我家二儿子Jacob，另一个也是中国孩子，他妈妈见了我非常开心，她没参加，见儿子被一个华人家长带着，立刻和我加了微信。听到我说会及时发照片给她，她很感激，谢个不停。

所以，拿到名单的当下，我的责任就算上岗了。我没经验，暗暗留心别的家长怎么做。他们大都彼此认识。个个像是训练有素却又松弛自然，我也放下了心。

家长中看着华人不多，有些亚裔面孔，应该是韩国人越南人菲律宾人。不过这个公立学校从十年前，女儿就读时百分之十的亚裔比例到今天百分之七十甚至更多，令我震惊。由衷佩服亚裔在、分数高，分数高、亚裔来的现象。难怪短短十年，房价翻了三倍不止。

家长们在彼此打招呼的时候，我发现三个班的老师都不在场，所有安排交代的都是家长自己。后来才知道老师们去柜台办手续了。二天前我去学校参加过关于这次春游的碰头会。除了交代时间和注意事项，嘱咐家长带好驾照或其他有效证件，没什么大事，横竖是一天来回的活动，我只背了个双肩包，装了饼干糖果、手机充电宝。希望尽量轻装上阵。

老师反复说了三遍的“我们会走很多很多路。”令我凌晨二点就惊醒了，担忧沿路被累死。因为我所有的运动鞋都在别的房子里忘了拿。本想罢了就穿靴子去，临走时灵机一动，试了一下给Jacob买的他因为不喜欢一直没穿过的新鞋，没想到大小正正好。不得不感叹这成长的速度。也感恩上帝的预备。

顺利上了飞机，我身边的美国妈妈坐下前嗖得脱下了套头衫，只穿个背心，露出肌肉结实的手臂和丰满的身材。她从体积很大的双肩包里拿出一本足有牛津字典那么厚的小说。

我顿时转头望向窗外深深吸了一口气，差距啊。我笑着想，我一直被人形容彪悍，其实我倒希望自己是这种类型的彪悍。

飞行差不多一小时顺利到达州府，来接我们的二个地陪立刻开始工作。我们四年纪三个班早已分成二大部队。这二大部队就此分头活动以错开景点的碰撞。我们这部队的地陪是位五十出头的白人太太。精瘦，不见得神采飞扬，眉眼间像是常年奔波没休息过。脸上深深的皱纹，却因着她讲话时刻意张扬的大动作，显得活泼生动。

我最喜欢的娱乐是人，每个人都是一本翻开的故事。看几页你以为了解了，真相和结局却可能和起初的直觉大相径庭。也有一开头就如沐春风，直到如今依然亲切的。

他们说是缘份，我说是上帝的安排。

二大部队分别上了二辆大巴。大巴宽敞明亮干净，和老老早前我坐过的华人旅行社的大巴完全不同。人均五百啊。上海人的算盘打得咣咣响。

地陪很得人心，小朋友听得认真。对于她提问的历史问题，抢着举手回答。我留意着坐第一排的儿子，见他每道题都举手我就笑了，看来夜夜晚睡还真是在做功课。

我们一车的孩子男女比例悬殊，明显男生多。我认出有个男孩是我家一条街上的邻居，我们搬走前还去过他一岁的生日派对，转眼已经前后左右话讲个不停，俨然小调皮一个了。

加州历史从现在五年级的John一年前酷爱研究淘金者开始，我就没少听他们谈论，但地陪生动又专业的讲诉，令我也听得津津有味。她一开口就没停过，和孩子们的互动也非常热烈，我喜欢她讲话时卡通化的表演。儿子们小的时候，我也这么讲话，现在觉得他们大了，我渐渐少了夸张。可她的语音语调提醒我，这招至今管用，因为对孩子们有吸引力。

学习、学习、学习，人生就是一场分分秒秒都在教室的旅途。但愿每一个我所经历的场景都能成为帮助我进步的机会。我总是这么期待。

“你讲得很有趣，孩子们很喜欢你呢。”下车进第一个景点时，地陪夸我裤子靓丽，“我猜你是个辣妈。”她慈爱地看着我。那天我故意穿条银珠裤，为了让儿子容易在人群中辨识我。我趁机赞扬她。

“这车孩子太聪明，我一开始就知道。这些问题我问他们，其实是为了车里的家长。让家长们看看，他们的孩子有多出色。”

我听她讲第一句的时候，我心里还有些不以为意，想到底也是蓝带小学，教学质量总是上乘的。听她后来讲，不停地提问是为了家长，我黯然了。像是被陌生人的善良烫了一下。

敢情家长们不是花钱作陪做看顾的，敢情家长们得意时还不知道这是人家刻意地安排。被烫到后的热度在心头徐徐化开，持续陪我走一路。

参观州政府办公大楼那几处的介绍，我都没听进去，除了走马观花仰视金碧辉煌的壮观建筑，和木雕楼梯，我脑子里一直在咀嚼着地陪的那句：“让家长们看看，他们的孩子有多出色。”

我是从来不对孩子们说一句负面话的妈妈，也一直相信我的孩子都是可塑之才，一直刻意用祝福的话语浇灌造就他们。却从来未曾想过，这份祝福，也应该同样做在别人家孩子的身上，也让别家的父母，享受“他们的孩子最优秀”这份祝福。与其说送去的是安慰，不如说是爱更多些。

早上去机场的路上，Jacob说他一夜睡得很浅，我猜是太兴奋，估计所有的孩子都这样。一路笑声叫声谈话声，高分贝没有此起彼伏，而是大浪翻腾，逛风又呼啸，又是上百只鹦鹉齐声鸣唱，我是见惯不怪，却也有点难为情，怕有失体统，丢了名校的脸。半天过去，却突然惊奇地发现，在场三个班主任，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开口发号施令压制，对于孩子们的吵杂，老师们完全没有动作。Jacob的班主任奥顿小姐，还时不时为孩子们打圆场，向家长解释：“他们实在是快乐了，这是他们的大日子啊。”

包庇啊，全是溺爱的语气。每个孩子有任何发现新大陆的创举，都会第一时间冲到老师面前，滔滔不绝地告诉他们的“奥顿小姐”。语气神情，奥顿小姐是他们的祖母。一个总是宠着抱着他们的慈祥的祖母。

“我很喜欢你这班孩子，奥顿小姐。”等安检进办公大楼时我悄悄对Jacob的班主任说道。下机时她和我打了照面认出我后，就一路在告诉我Jacob是她最出色的学生，是全班菜园子里最负责最尽心的园丁。一路说，向我这陌生人如数家珍夸耀她自己的乖孙子般。我发现几个调皮的男生，和个别有点凶的女生都不是Jacob同班的。好像他们班的孩子都温良和气，没什么攻击力。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她的祖母作风。

“我的天哪，Jacob的班主任是奥顿小姐。”开学前我们去学校开放日，女儿看到Jacob的班主任就是十年前她的班主任时，激动地大喊。夸奥顿小姐是最最棒的老师。

“别说是你，我也是，亲爱的，我爱我的孩子们，他们太优秀了，个个都是有教养的、有礼貌的、爱学习的孩子。我告诉你，学期结束，都得哭倒。肯定的。我怎么舍得送走他们哦。” 每个老师固定教一个年纪。奥顿小姐教四年级不止三十年了，她是这个学校创立时就在的老师。

她应该有六十了，爬山时明显落在了后面，我也爬不动，陪着她边走边聊。她的事都是Jacob告诉我，比如她有三个孩子，二匹马。比如得叫她奥顿小姐而不是奥顿太太，因为她现在是单身。

奥顿小姐说起她的二匹马一脸沉醉，细细向我描述它们的性格体态生活习惯，说她实在没有时间陪马散步，她大女儿住回家帮她照顾马。“我的时间都给了我的孩子们。”她指着眼前的这些孩子。我记得开学前她自我介绍时说每天九点离开学校，到家批改作业到十二点才睡。日日如此。说完还不忘自我批判：“我知道这样不好，我应该早点睡，我老了，少睡对身体不好。”

三位班主任，竟然没有一位老师指责孩子，或指正孩子。其中有一个班的老师，我甚至没听她讲过什么话，还是她声音太低我没听到？

记忆里很多整班留下来挨训的经历，以至于我见奥顿小姐一屁股坐在机场候机厅，和孩子们围个圈听他们挨个来告诉“奥顿小姐、奥顿小姐，我今天...”我竟然有种心疼，不晓得是心疼她，还是当年的我。

她很累了，我能感觉到，不晓得这样的春游，她还能参加几年。但她始终和颜悦色地聆听，兴高采烈地回应。我们晚上七点就到了机场，飞机延误得十点二十才飞。她从大背包里拿出十几副崭新的扑克牌，还有一叠打印出来的游戏规则，对孩子们说：“你们去玩玩牌，你们那么聪明，一看规则就会知道怎么玩。”

十几副扑克牌，她背了一路。难怪爬山的时候步履蹒跚。

她称呼每个孩子：“我的孩子。”

即使行程排得紧凑，因为景点间坐大巴，午餐，晚餐，也都算有休息，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累。可因着耳闻目睹这些活生生爱的见证，令我的心情总在起伏。原来春游让我看的不是景点，而是老师对学生无条件的爱和疼惜、温柔和尊重。令学生在老师面前完全不用伪装，坦然无惧展现最真实的自我。

难怪Jacob从来没有死记硬背的功课，所有的大作业都是自己搜索自己命题，自己分析整理出来的汇报。

都是引导孩子们去发现这个世界，发现每件事物本身的真善美。而不是把这个世界强行塞进他们的脑子。

晚餐吃披萨，我和同学妈妈聊我此行的感触，我们都很羡慕这群孩子。这位同学妈妈和很多孩子还有家长都熟，长得细细巧巧，前半天都被我以为是韩国人，直到她开口用中文问我：“要不要帮你和你儿子拍张合影？”她一整天都在帮孩子们拍照，他们玩得那么尽兴，才不情愿配合，这位妈妈跑前跑后一刻不停。努力说服孩子们拍一张，再拍一张。她对我说“都花那么多钱来玩，不留点照片太可惜了。”我猜她拍了足有一千张。

吃饭时也忙着端茶倒水，给每个孩子盘子里盛吃的。好像这些孩子都是她生的。

任何一个团体，总有二种人，有人最好做事别找他，有人总会问你，需要我做什么；不做事的人到哪都闲着，爱做事的人无论在什么环境都抢着干活。

台湾女孩，嫁了从小移民来的上海男人。大巴上她坐我旁边，聊起上海老公，一脸欢愉。我很喜欢她，二个孩子的妈妈，带着牙套。长发飘飘，有当年琼瑶片女主角的仙气。忙里忙外不停地招呼，很像我那山东闺蜜，一样的善良单纯豪爽。我们约好要再见面。

突然觉得多亏来了这趟春游，看了州政府、博物馆、自然公园、淘金胜地，不但没累死，还学到了美国老师智慧的教育真谛，又交到真性情的好朋友。

去停车场取车的路上，Jacob谢了我一路。“谢谢妈妈陪我来春游，谢谢妈妈为我花那么多钱，谢谢妈妈为我准备所有我爱吃的，还给我的同学们带棒棒糖。谢谢妈妈！”

“是不是奥顿小姐教你们的？”

“她是嘱咐我们要感谢父母，但我自己也是真心想要谢谢你。这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次春游，最最开心的。”

“妈妈爱你，最开心的就是知道你很开心。”

凌晨十二点，不冷，洛杉矶已飘来初夏的和煦微风，我突然涌上淡淡的伤感，四月，眼看已走到了尽头，育儿育己的路却还有一生那么长。